室内的太阳很温暖,于是我带着老太太出门晒太阳,室外的太阳却冷若冰霜,因为隔着一层玻璃,室内和室外就这样互为假象,就像一个人有两副面孔,两个模样。
这个冰冷而晴朗的冬日,天空一不小心掉进了大海,就如同倍受珍爱的小孩一不小心掉进了河中,才被捞上来的天空是那样蓝,温润的蓝色里面包裹着蓝。爸妈的身体包裹着孩子,温暖里面套着温暖。
老太太在体育场的跑道上绕圈子,完成她每天三圈的锻炼任务。她曾自豪地告诉我,有的人看上去正常,一聊起来浑身是病,腿脚不灵便的人都来到了体育场,只有她好胳膊好腿呢。
正在训练的年轻特警走过来,这个老太太融进了队伍,感觉自己也很特警,就跟着人家甩胳膊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三四。年轻的队伍很快吐出了她,年龄是磨不掉的沟,人家整齐威武地走远了,她在后面蹒跚而行,不时念叨几句,我的腿赛钢铁,十里八里不嫌多,我的力气赛悟空,走起路来一阵风!
出门前给她带上了定位手表,口袋里放上手机。于是我找个避风地方看书,那是一本《麦田的守望者》,我边读书边守望一个出门会迷路的老太太,偶尔看看体育场中绿油油的麦田,和麦田边上的行走者。
主人公霍尔顿努力描绘人的形状之时,我听到了轻重不均的脚步声,我还以为大人带着个小孩子呢,抬起头来看见的人则不成形状,每一步,身体都要摇晃。他的一条腿重重落到了实处,另一条腿才轻轻划过地面。就这样,一条腿带着另一条腿缓慢前行。
体育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些学走路的老年人。有的拄着一根登山杖,有的一根棍子下面变出来个稳固的四方形。
燕国少年千里迢迢到赵国学习走路,没学会邯郸人走路,还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步子,只好爬着回去。邯郸学步的故事被体育场一次次讲述。
不知道这些燕国少年们经历了哪些故事,经过人生的一站又一站,他们忘记了如何走路。
生活十分公平,你不好好走路,它就切断了所有的路。你不把真正的生活当成生活看待,就会被赶出人生比赛的体育场,只能在没有比赛的时候过来学习走路。
前些日子有个熟人也在体育场学走路,多年前我们曾在同一个部门,那时大伙都很年轻,步子有力,看不出哪个在走路哪个在敷衍。时间这把杀猪刀验证一切,现在我站在边上看他走路,我绕体育场一圈轻轻松松三分钟,他要三十分钟,还带着万分艰难。
他不认识我了,只是专心致志地走路,他也不记得当年我三分钟走的路,他也只要三分钟。
守望他们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已在时光里发散掉了,没有人守望他们,这些人自己来,自已去。
他们在体育场上慢慢地走动,守望着他们的青春,青春这玩意一去不回头,但总让人怀有几分幻想几分期盼,说不定哪天重又回到了童年,重又变成了中心和主角,身边守望的人大把大把,有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和妈妈。
我一直看不懂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看着这些学步老人,我突然有些明白,作为天使的巨翅老人飞走了,却落回到了体育场的地面。对于他们,平坦的地面显得十分突兀。“似乎那并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是头马戏团的动物。”
在时光和疼爱之中他们感受到了悲伤与凄凉,这些曾经的天使早已变了模样,被打折了腿,折断了翅膀,拖着残破的躯体彳亍在大路上。
另一群人走到我的身旁。年轻的警察充满朝气,认真按教练的要求做动作,每个动作都对应着一个假想敌,教练说,第三排第二位做得不对,你这个样子,怎么能一招致敌!
上士杀人用笔端,中士杀人用语言,下士杀人用石盘。与其费力气培训勇士,不如用教化的力量把人打扒在地。
几个大孩子在金黄色的光线中踢着足球,他们不但会走,还能跑,追逐着地球跑个没完没了。他们的力量足以让地球在他们的脚下旋转,越过重重阻拦,他们找到了合适位置,一脚就把地球射向太阳里面。
冬天的太阳,晒不化任何一个人。他们大呼小叫,兴高采烈。
那边小朋友不怕寒冷,蹲在跑道边的沙坑里玩着沙子。红色的铲子蓝色的铲柄,边上还有一辆塑料挖掘机。这些建设者撅着屁股努力铲沙,努力建设城市呢。体育场上的情况他们看都不看一眼,他们不知道老年人在学走路,他们的世界里,走路是自然会的,不用学。他们也不看那些年轻警察在学散打,他们的世界里,打架就是扑上去。至于十一个大孩子追着一个足球跑,那可是傻蛋的事情,只要他们想要,爷奶爸妈立即会让他们拥有十一个地球,让十一个足球追着他们跑吧,他们是中心和主角。他们的爷爷奶奶妈站在不远处,把他们守望,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天使。
他们崭新而美好的世界就要开始了。
体育场的风嗖嗖地剥开每一丝光线,塞进去南极和北极,天空变成了蓝色,就像一千个人充满了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