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头儿
我独自守在手术室外,浑身瘫软,却无法落座。
手术室外熙来攘往的都是人,仿佛一个大市场。人们大多是焦虑的,他们用高谈阔论来缓解各自的焦虑;也有期待大过焦虑的,那是准备迎接新生命的人们,他们一脸的喜悦,期盼手术室大门的开启。
这些画面一帧帧地掠过,像默剧一样显现在我眼前。
我比他们任何人都盼着大门的开启,每一次打开我都拖着沉重的双腿疾步走上前,然后一次次地失望而回。也有喊到我的时候,大夫喊我过去,告诉我手术的进展,然后惯例地确认签字。
我已然麻木了,我真想对她说:如果不是非要我做决定的话,如果仅仅是续费或者用药,我全部都同意,我都认账,不要、不要再出来了。
可是,我不敢说。我是期盼着看到大夫的,听到她告诉我里面的一切情况。我就在这种既怕、又渴望的焦虑中毫无知觉地站着,等着……
就在刚刚,确切地说是一个小时之前,我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在这里迎接我们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八斤一两的大胖小子,内心的欢喜自不言说。那个柔软的、粉嘟嘟的小生命第一次捧在我的怀里,那种喜悦、美好的感觉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
八斤一两,我们的儿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与我们有联系的生命,在我的怀里……周围羡慕的目光,一拥而上抢着看这个“胖小子”的人们,让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很快,事情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从大夫进入病房开始。
大夫说:帮你爱人按按子宫,趁着麻药的效力还没有过,她能减轻些疼痛。于是,我为这个给我立下功劳的女人——我的妻子,按压子宫。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轻轻地按下去,触及到的是一个拳头大小,硬实得像石头一样的子宫。现在,这里面没有了小生命,坚硬地缩成了一团,拧巴得像被夺去了孩子的母亲。
我看到下身渗出的血,鲜红鲜红的……
大夫的脸色突然阴沉,她推开我的手,自己去按压子宫,非常的用力,血越来越多,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然后,她停下来,按下“求助”键。我听到她快速、清晰地说:“803病房1床产妇大出血,**大夫到现场,相关人员做好抢救准备。”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没有了主意。眼前的妻子脸色苍白,眼睛微微地闭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听到了大夫的话,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呼啦啦地进来一大堆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和护士们。他们忙碌地边叙述着流程,边手脚麻利地抢救着我的妻子。在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抢救后,鲜血并未得到有效的止缓。他们把我妻子重又推回了手术室。
我就好像被下了降头一样,跟着妻子的推床,一路奔跑着来到手术室。可是,在最后关头,大夫把我挡在了门外:“在门口等,一会需要家属签字”。
然后,我就无依无靠地、浑身瘫软地站在这里。我多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我多想要打电话给别人,告诉他们我如此的不知所措、茫然无助。我多想拉个人过来,什么都不干,哪怕就有个人在身边也好。我发现,偌大的手术室门外,那么多的人,而就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仿佛天地间,就剩下了我。而这扇冰冷的大门,就仿佛阴阳两隔的分界。我痛恨这扇门,曾经让我满怀期许的大门转眼就把我与妻子分隔开了。
……
二、我
谁会想到,生个孩子竟然会面临生命危险?
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凌晨两点,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小腹疼痛,血块从下体流出。
我不紧张,相反地,我有点小兴奋。我抚摸着腹中的小胎儿,告诉他别怕,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凌晨2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河面上雾气蒙蒙,像哈利波特电影中的魔法城市。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醒而冷静地观察凌晨2点的夜色,在我们驱车赶往医院的途中。
如此说来,还有我第一次走进手术室。第一次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手术室的忙碌,医生们往来穿梭,护士们有条不紊,还有麻醉师守在仪器前监控着所有的体征指标。
然后,我们就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开始了剖腹产手术。真的完全没有疼痛,连刺进脊椎的麻醉针都毫无感觉,舒舒服服地似睡非睡,然后听着小生命“啊、啊”的两声啼哭,“8斤1两,男孩儿!”怀胎十月,这一刻终于完成所有的任务,我被推出了手术室。
之后的事情,我模糊了。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疼,密密麻麻的一众人——说不清楚是大夫还是护士,在我的床尾聚集,然后众人四散,我感觉我与我的病床一并被快速地推着跑。
我重又回到了手术室内,年轻的麻醉师仍旧守在机器前,然后眼前的医生团队,集体围绕在手术台周围,那种模模糊糊的影像蔚为壮观。
我看到带着宽宽的树脂镜框的医生,扶着我的头,轻声地安慰我说:“姑娘,睡一觉就没事儿啦”。然后一个大大的麻醉面罩扣了下来,我睡了过去。
在入梦之前,我隐隐听到“手术名称:子宫切除术”。
……
我睁开眼睛,慢慢地恢复了精力,这一觉睡得刚刚好。那戴着树脂镜框的老头儿果然没骗人。
“你醒了?手术很顺利,你没事儿啦。”
从手术灯下探出的是大夫的脸,平静而疲惫地望着我。
我还在手术室?原来那不是梦境,那些个忙乱的、出乎意料的梦境都是真实存在的。那……我的子宫还在吗?
“在,都在,一个部件都不少。”大夫用肯定的声音安慰我。
“谢天谢地,那就好。我到底怎么了?”
“……生完孩子后大出血,现在血止住了。你睡了四个小时了。”
“怪不得,我饿了,还渴,我想吃桃罐头。”
然后,我就因为“桃罐头”而在整个儿妇产科病房出名了(那是后话了)。
劫后余生的我和老头儿重又见面了。这一面,仿佛走过了万水千山,在经历了重重阻隔后,让彼此疲惫不堪。
这个意外事件,让我和老头儿胆战心惊、感悟至深。
我们曾经以为的所有理所应当、所有稀松平常,左右握右手的温暖,枕边爱人熟悉的呼吸,在命运急转直下的冲击下,都显得那么的狼狈不堪、措不及防,而我们却无任何还击之力。
我们倍加珍惜拥有彼此的时光,细小到一个表情、一段交流、一个拥抱,都让我们觉得温暖与美好。
也会有争吵、会有不同的意见、会有对婚姻的倦怠,可是,所有的琐碎与烦恼,在生死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拥有真实的彼此,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呢?
于是,我就和那老头儿相濡以沫的继续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