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平镇的夏天,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暑热,黏腻得让人难受。
在派出所对面的早餐摊上,所长陈飞和平时一样,点了豆浆油条,一边吃,一边和熟人打招呼。
扫街的老王头这个点已经做完了工作,一高一低地踩着小三轮的脚蹬,从镇子南边过来。他在陈飞的桌前停下,用标志性的烟嗓喊了一句:“阿飞,来根油条!”话音未落,油条已经塞到了他的嘴里,又听“啪”一声,老王头的手落在陈飞还来不及收回的手上,引来周围人的一阵哄笑:“每天吃我们阿飞一根油条不算,怎么还上手打人呢!”
要说打并不是真打,打是亲骂是爱,陈飞一直把它看成是镇上的人接纳他的方式。“我们阿飞”,听着多亲切!
他不着痕迹地把手搁回桌上揉了揉,喝下最后一口豆浆,又和在座的几人嬉笑了两句,这才拎着包准备去所里上班。
马路不算宽,却设了红绿灯。这个时间点,路上并没有几辆车,陈飞盯着闪烁的红色数字,跟着默念3、2、1,绿灯亮起,他才规矩地迈开步子往前走。
所里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除了偶尔的打架斗殴、邻里纠纷,剩下的就是各种证件的办理,很少需要陈飞出面的,所以当他看到华子带着田玉兰母女等在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
但凡要找他,这事情必然棘手。
四个人落座后,华子有点吞吞吐吐。陈飞只得看向田玉兰。这女人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店,那嘴皮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这会儿却很奇怪,大圆盘脸上,双眉紧蹙,神情郁郁。再看那女孩,穿着镇中心小学的校服,头一直低着,眉眼被长长的刘海遮住,看不真切。
“咳。”陈飞佯装咳嗽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轻嘬了一口。
经这一声,田玉兰像是忽然被打醒,精神头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她撑着桌子,瞪着眼,压低声音,朝陈飞发泄怒气:“现在怎么还有这样的老师!!他……在我女儿面前……在我女儿面前那个啥!怎么还有这样的老师!”
“哪个啥?”陈飞听得云里雾里,但受田玉兰影响,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坐在旁边的华子则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撇嘴瞪眼,隔着空气无声交流。
田玉兰看到两个男人的小动作,更火了,“啪”一下拍在桌子上,刚放下的白瓷杯杯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座的三人明显都被惊了一跳,特别是离得最近的女孩,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往田玉兰的方向缩了缩。
“不怕,啊,不怕,妈妈在,妈妈在。”田玉兰柔声细语,和刚才判若两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田玉兰一个人在低语。陈飞等得心燥,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站起来,从窗户往下看,看到老王头骑着他的小三轮进了派出所的门,这家伙,又要来为他家女儿的户口问题胡搅蛮缠了!
-02-
眼前,先把田玉兰的问题解决了。陈飞重新坐下来,等着她张口。
“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同样的话田玉兰又重复了一遍,“他把小静叫到办公室,给她看……看……那个。”
“哪个?”
“就是……就是你们……男人那个!”
田玉兰的话刚落,陈飞“腾”地站起来,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发出“砰砰砰”的撞击声,充斥在他的耳侧,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进入派出所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件。
“是……谁?”陈飞的声音有点颤抖。
“张平!”田玉兰恨恨地从牙齿里挤出这两个字,似乎仍不解气,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张平?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镇中心小学的数学老师,也是他女儿的班主任。陈飞曾经在家长会上接触过几次,给人的感觉很阳光帅气,说起话来亲切温和,很难和田玉兰刚才所描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陈飞稳了稳心神,指指自己,又指指小女孩,用眼神征询田玉兰的意见。看到她点头后,陈飞尽量放缓语气:“小静对吗?你不要怕,我是你的同学陈子怡的爸爸,你可以叫我陈叔叔。”
小静抬头看了陈飞一眼,马上又恢复了低头含胸的姿势。但有些事情,陈飞必须要问清楚。
“叔叔知道让你回忆这件事,你会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要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小静和自己的女儿子怡一样大,他无法想象如果子怡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会作何反应。
田玉兰将小静额边的碎发夹到耳后,陈飞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六年级的孩子,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有了爱美的小心思,发卡、书包上的饰物、穿校服的方式,有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美好。
“张老师除了……还做了……嗯……其他事吗?”这问话一出,田玉兰先急了:“你不要瞎说!当然没有!”
陈飞一直注意着小静脸上的表情,她明显有点紧张和慌乱,双手拧着衣角,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就只是露出来了而已,只是……露出来了而已。”说到后面,声音几乎要听不见了。
让一个小女孩回忆这个,的确有点残忍。所以接下来陈飞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简单地记下了事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以便后续的调查取证。
送走了田玉兰母女俩,陈飞果然在所里看到了老王头。因为他家那一带要拆迁,老王头就寻思着要把出嫁女儿的户口迁回来,这样就可以多赔点拆迁款。最近几天几乎每天都要来所里报道,缠着陈飞,好话歹话能说上一箩筐,可是这个口子陈飞可不敢乱开。他下意识地贴着墙根躲了躲,老王头却急匆匆地走了。
陈飞心里想着要尽快查清张平的事情,也没细究,谁知道事情的发展竟然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03-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测,陈飞去找张平的时候并没有穿警服。他在校门口等放学的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才往教学楼走去。
到了办公室,张平似乎还在忙着备课,对于陈飞的到访显然很意外。
陈飞一路过来,想了几套措辞,临到了嘴边,仍然扯了一堆旁的事,才说到正题上。
张平的反应和陈飞如出一辙,“腾”地一下站起来,“怎么可能!谁……谁说的?”桌上的笔应声而落,“咕噜噜”钻到了桌子底下,这声音在两人都沉默的瞬间,显得特别清晰。
“你……上周五晚上六点半左右在哪里?做什么?”过了最开始的尴尬,陈飞开始公事公办。
再看张平,双手紧握,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鼓起,像是曲着几条蚯蚓,脸也憋红了。
“上周五?上周五?对,上周五放学后我去迪卡侬修我的山地车,我给你找找维修单据。”看着张平弓身在抽屉里翻找,陈飞心绪杂乱,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希望张平找到,还是希望他找不到。
当那张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摊在他面前的时候,陈飞还不死心,在灯下仔细辨认,正好就是田玉兰所说的时间段。此时的张平,因为着急找单据,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但明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难道小静在撒谎?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谎言?
“张老师,你平时和学生关系好吗?最近有什么矛盾冲突吗?”
张平听了这话想了一会,摇头否认。
两人的谈话以沉默结束。陈飞收了单据,率先离开了办公室。走到门口,却看到老王头带着几个人正坐在他那小三轮上抽烟。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孩子们都放学了。”陈飞用手挥了挥呛人的烟雾,面露疑色。
老王头从三轮车上蹦下来,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然后用脚尖来回碾了两圈:“张平呢?”
“张平?你们找他干什么?”
站在旁边的田德水歪着嘴角,冷笑一声:“呵,阿飞,这就是你不对了吧,你虽然说不是咱们安平镇的人,可好歹是派出所所长,我们镇的一方安宁你是不是有责任守护?是不是?”
陈飞皱眉,这个田德水是田玉兰的弟弟,小静的舅舅,看来是老王头把早上从所里偷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了。田德水平日里游手好闲,纠集了一帮社会青年到处惹事生非,说起话来也是流里流气,让人不舒服。
陈飞强压下火气解释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呢,你们不要激动。”
“激动?妈的!这样的事情都干出来了,我们还不能激动?”田徳水回头和剩下的几人对视一眼,几人纷纷帮腔:“是啊,是啊,谁家还没个孩子,在这样的学校上学,谁能放心”、“镇上这么多老师,为什么非得从外面找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也不知道招进来的是什么祸害!”……
“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呢,派出所会调查的。”面对众人的责难,陈飞还是这句话。
“这还需要查吗?小静还只是个孩子,难道会有那歪歪肠子诬陷老师?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长泡了?”田德水站起来,把烟头往地上用力一甩,逼近陈飞,陈飞不得不往后退,最后抵在学校的电动伸缩门上。
而一直盯着教学楼的老王头这时候也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我女儿,就算户口已经迁走了,她也是土生土长的安平镇人。不像某些人,有户口又怎么样,关键时刻,照样生贰心!”
“你!”陈飞脸上一阵煞白。
-04-
老王头他们并没有在学校堵到张平。陈飞猜想他应该是从后门离开的。等到了差不多六点,一群人只得散了。
因为被老王头冷嘲了一番,陈飞有点郁闷。虽说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安平镇人,可在这边安家落户十几年,工作也一直兢兢业业,怎么就不能算安平镇人了?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故乡对于他来说只是个空洞的概念。在安平镇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正想着却接到妻子王慧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他们说的张平是不是就是子怡的班主任?不能让这样的老师留在学校里,绝对不能!”
看来,早上那消息就像沤在垃圾堆里的酸臭味,在烈日的蒸腾下,早已在这个小镇不可控制地弥散开来。
陈飞加快脚步,他得赶紧去趟田玉兰家。
到的时候,发现田玉兰家大门紧锁,敲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按理说,吃晚饭时间,应该都在家的。陈飞后退着从门阶上下来,踮起脚尖朝院子里张望,似乎连里面的门也都关着。
没办法和田玉兰求证,陈飞决定再去张平家看看。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张平应该也知道告发他的是哪个孩子了,也就不用遮遮掩掩,把事情搞清楚才是最重要的。
张平是外省人,来安平镇不到一年,在镇文化广场附近租了幢临街的房子。陈飞大老远就看见一堆人聚在他家旁边的水果店门口吵吵嚷嚷,心知不妙,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我们家的水果不卖给你!”水果摊的老板从张平手里抢过一个装着苹果的塑料袋,一边推搡着将张平赶了出来。
“我付钱的,凭什么不卖给我?”
“凭什么?就凭我这拳头。”话音未落,来人搭上张平肩膀,往后一拉,朝着张平脸颊就是一拳。张平没有心理准备,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抬头就看到田德水在店里随手操起一把水果刀:“信不信老子我现在就阉了你!”
“干什么!”及时赶到的陈飞想去抓田德水的手,不料被水果刀在手臂上轻划了一刀,两公分长的口子,很快渗出了血。
田德水大概也没料到真会见红,呆愣了一下,但面上却不见认怂:“陈飞,你就护着他吧。你们给我等着!”说完,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陈飞将跌在地上的张平扶起,打算把他送回家里,顺便再了解下情况。余光里瞧见街面拐角处有个小女孩正往他们这边张望,是小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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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贴了很多他在各地骑行的照片,被晒得黝黑的脸,开怀的笑,看上去阳光帅气。
“家里只有这个了。”张平苦笑着递过来一个创口贴,“我估计现在去药店买,老板也不会卖给我。”联想到刚才水果店老板的反应,的确有可能。
陈飞别过脸,假装没有看到张平嘴角已然干涸的血迹:“你和……”
“小静是吗?”张平接话,“其实,也没什么大的矛盾。就是前几天520的时候,她送给我一盒巧克力和一封……信,信上写了些……嗯……大概就是喜欢我的话,我当然严词拒绝了,还批评了她,她很生气,把巧克力和信都扔进了垃圾桶。”
陈飞倒是没料到是这个原因。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陈飞说他会再去找找田玉兰,让田玉兰出面阻止田德水和老王头这伙人。还没说完,客厅传来玻璃敲碎的声音。两人跑去窗边,看到几个小孩子飞也似的逃走了。
“这帮人!”陈飞嘟囔了一声,没再停留,又摸黑去了趟田玉兰家。里面亮着灯,似乎聚了不少人。陈飞敲了一阵子,田玉兰才来应门。
“啥事?”田玉兰面有不善,陈飞只得长话短说:“我想找小静再谈一谈。”
“谈什么,都几点了,小静老早睡觉了。明天再说吧。”转身前,又来一句,“所长,不是我说你,一个外人,值得你这样维护吗?”
回家的路上,这三个字一直在陈飞的脑中徘徊,“值得吗?”他也不知道。外人,大概他也是吧。
等到他拖着疲累的双腿进了家门,妻子王慧也攒了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张平怎么回事?他这种情况会被拘留吗?经常在路上看到他穿着……嗯……那种紧身的衣服骑行,看着就怪怪的。原来是这样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一连串话,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从王慧的嘴巴里蹦出来,砸得陈飞脑壳疼。
“猥亵罪,看程度,也不一定会拘留。但张平的情况恐怕不是这样。”陈飞和王慧大概说了一下,听得王慧又是一阵唏嘘,直说现在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早熟,而且心里这么阴暗,居然会撒谎诬告老师!
“家委会发了通知,我们明天会去学校门口抗议。我不参加的话,又得说我们家不为镇子着想了。”
“……好,去吧,我到时候也带几个人去看看。”陈飞没想到这个事情会发展这么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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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陈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家长聚在校门口了,甚至还拉了条横幅“无良教师滚出安平镇”。田德水、田玉兰和老王头被大伙儿围在中间,正在说着什么。校长也出来了,大概在交涉。
陈飞走过去,将几个人拉到角落,把自己查到的交代了一下,“事情还没有完全查清楚,要么让大家先回去?”
田玉兰还没有从陈飞的话中回过神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老王头蹲在地上,深吸了一口烟,吐烟圈的时候顺带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田德水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扯开嗓子大喊:“无良教师滚出安平镇!无良教师滚出安平镇!”
聚在一起的人们像是睡醒般,一下子精神抖擞,也跟着喊起来。人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重。有人甚至将张平的山地车掀翻在地。山地车的轮辐几乎都被踩断了,坐垫掉下来,链条松垮地挂在支架上,反光片、水壶架、脚蹬乱了一地。
“你们!”陈飞恨恨地跨前一步,想要和他们理论,却被校长拉住。他用眼神示意,陈飞望过去,看到距离校门五十米外的街角,小静躲在那里,肩膀耸动,大概在哭。和陈飞的视线对视后,转身跑开了。后悔和害怕,不知道会跟着她多久?可是真相呢?又该由谁来守护?
夏日的风不知人间的愁,带着黏腻的热意擦过在场每一张因为激动而憋红的脸庞。陈飞无言,走到自行车棚,将山地车扶起,往墙边推去,轻巧的轮圈微微转动,投下不断重复的影子。
寂静的办公室里,一封辞职信被吹到了地上,刚好落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
……
安平镇很快恢复了平静。没有人记得田玉兰在派出所发飙,没有人记得陈飞的手被划伤,没有人记得那次学校门口的振臂高呼。临街那幢房子的玻璃窗已经重新安好,小静也将拥有和其他孩子一样明媚的夏天。
在派出所对面的早餐摊上,所长陈飞和平时一样,点了豆浆油条,一边吃,一边和熟人打招呼。
扫街的老王头这个点已经做完了工作,一高一低地踩着小三轮的脚蹬,从镇子南边过来。他在陈飞的桌前停下,用标志性的烟嗓喊了一句:“阿飞,来根油条!”
陈飞却像没听见,拿起最后一根油条,兀自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