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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余晖晕染,漫天霞光溢出云彩乘着丝绸缎带一路飘扬飞荡,漾进了小区10楼中央客厅,四名年入花甲的男子围炉而坐,叙旧追忆往昔峥嵘岁月好不畅快。平头大眼干巴瘦的老李头哈着腰拍桌子起身举杯,“轮到我提一个了吧,王司令王大哥。”对面的王司令虽已退休十多年,花白的鬓角仍盖不住他眉宇间的正气豪迈。王司令笑了笑点头首肯。
“这第五杯,敬咱们苍南初中同学五十年的革命友情。”老李头突然鼻子没由来的一酸,眼睛一热,竟然淌出几滴泪。老李头慌忙抹了抹眼角,“在学校时,我就排老幺,初中毕业这么多年,哥几个都各奔前程,承蒙三位兄长不弃,一直对我这个小弟关怀备至。”
一旁的老吴抿了抿嘴,左手端起杯,右手抬起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臂 。另一侧的干兄弟老姜也举起了酒杯,“李兄弟,你接着说。”酒过三巡这酒劲儿开始上头,老李头拍着胸脯继续说“你们都进了部队,都干得风生水起活得精彩,现在也算是解甲归田荣归故里,唯独只有我一直猫在咱老乡村里,没挪出那几亩三分地。”说到动情处,老李头有点哽咽了。
“说真的,哥哥们在滨城落户个个都根基稳固,子女们也都事业有成。看我现在这样,也不喜跟人打交道,这么多年没主动跟哥哥们联系,要不是儿子在这滨城工作安家,我能打着看孙子的名头来这常住,我怕也是没机会再跟几位体面人老哥哥痛饮这同一壶酒了。”老李头身体有些颤抖,双手紧紧地捏着酒杯激动得慷慨陈词。老吴摇了摇头,“别这么说,哥几个都排队到医院住了好几轮了,唯独只有你,还是跟年轻时一样硬朗,也没见你吃过药,头发也没白几根。谈什么风生水起活得精彩,身体不行,其他那些都是浮云。再说了,你可是收获最大的,你可是娶了咱们的班花芳容啊,别忘了我可是替你们传了不少纸条啊。这让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啊。”
王司令笑得声如洪钟,他端起青花瓷小酒盅发话了,“你这小李平常也不见你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词。不过,你得把你的杯子换一下,咋还拿着尿袋出来了。” 老李头低头一看,咦~手中的青花瓷杯变成了软趴趴对面的的尿袋......
啊……老李头惊坐而起,原来只是一场梦魇,他额头沾满了冷汗浑身湿漉漉的。窗外月明星稀,正值仲夏夜热浪翻涌,蝉鸣音此起彼伏,室内亦高温难消。什么东西软软又沉沉地地贴在身上,他伸手一模,腰间的尿袋满满当当,可他是一点便意都未曾有过,这玩意装满就得换新的,肚子也跟着凑热闹咕噜噜直叫唤,哎,又该进食了。他想叫醒老伴,可两人下午刚吵完架,他不想服软。世人都说家里挣钱养家谁就嗓门大,可他不就是家里赚钱的主力军么?年轻时,他没跟着同学参军,听从母亲安排留在了乡里。那个年代,他算是乡里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了,也是受人尊重的专业会计师,几个大厂长轮流雇他做账,逢年过节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媳妇儿对他是言听计从,花红美好再长久,也长不过细碎繁琐的日子。数十载过去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厂子里也启用了现代化会计,老李头失业回了家。打那后,老伴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推着老李头出去晒太阳,推一步骂一句,老伴吆喝的嗓门就跟充足了电的功放喇叭一样,抑扬顿挫声声分明能辐射小区东南西北角。回到家,一言不合就在家里开始扔东西,整栋楼都丁零当啷作响。
老李头躺在床上越想越烦躁不安,“要不是你死缠烂打,我早就是司令夫人了。还能是现在的窝囊样吗?嫁给你这个妈宝男是我做的最不体面的事儿。”他记得老伴第十次在他耳边咆哮出这句的时候,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怒火中烧,提起拳头就向老伴砸了过去......自此两人埋下了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吵着吵着各自都忘了爱的模样。
他翻身看到呼呼大睡的老伴满脸的皱纹,曾经白皙杏眼浓眉的班花早已霜染发头,岁月尘嚣四起溅到她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往昔美人曼妙如同过眼云烟了无痕,一如他眼前的生活没有了盼头。转过头,尿袋梆地砸在腰上生疼,老李头开始有些懊悔,后悔十多年前在体检机构前听了老伴的话。往事一幕幕像放映片一样在脑子里翻滚。
那阵刚嫁进门的儿媳妇给他们老两口预约了全面体检。可是老伴没相中这远嫁而来的儿媳妇,说异乡媳妇不好管教,于是儿媳妇干啥事儿她都不满意,她总能找到话茬驳了回去。在体检机构门前,尽管儿媳妇再三解释说体检是提前发现问题,提前防病于未然,要不小毛病变大毛病。老伴越听越不乐意,“你怎么还诅咒我们老两口呢?”她跺脚骂着儿媳妇心思歹毒不孝顺,转身就拽着老李头往外走,边走边嚷嚷:“花这冤枉钱干啥,她就只会花咱儿子的钱,败家娘们一个,老李你药都不吃一颗的人,能有什么毛病,走了走了。”随即撕了体检单扬长而去。老李头看着老伴怒目圆睁,眉头飞扬跋扈的模样,寻思着这俊朗媳妇儿怎么变了个样?但是也不能在儿媳妇这儿下了面子。于是他也跟着走了,留下儿媳妇在风中凌乱。
第二年,儿媳妇鼓动几个姑姐劝老两口的思想工作去体检,结果个个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姑姐们谁也不想自讨没趣,再也没有催他们进过医院。说来也怪,自那年起,老李头也平日里头痛脑热也很少发生,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媳妇诞下一个女孩。他想自家三代单传,自己连生五个女儿才得一子,在村里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非议,老李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他关上门把自己老伴痛骂了一通甚至动了手,说老太婆天生不带好运,害得儿子都生不出孙子,第二天背着手就做火车回了老家,还撂下话说什么时候添了孙儿再来。
一年前,儿子生二胎得一子,邀请他到滨城养老,他欣然接受,奔往滨城与老伴住在儿子另一处房子里一起接送孙子孙女。平日里就跟滨城的三个初中校友轮流坐庄请客,老李头觉得自己终于是在享受天伦之乐。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两个月,老李头突然面黄肌瘦,手脚冰凉,日常体温才三十四度。 一次他做东请客时,第二杯酒刚下肚,突然胃痛不已,痛得天旋地转,当场休克了过去。那三个异姓兄长着急忙慌把他送到了急诊,连夜住了院。第二天检查结果竟然是胃癌晚期,医生给出的最佳方案是做病灶切除。可是病灶面积太大了,整个胃部已经坏透了,需要做全切。老李头不可置信,怀疑医生误诊。医生说就病灶来看,这毛病至少有十五年以上的病史了,现在如若不做手术,那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训斥家属怎么能如此大意,你们平常不带老人做体检的吗?你们这儿子儿媳妇怎么当的!儿子儿媳妇面面相觑有苦难言。老李头听后,头耷拉下去默不作声,他的无力地佝偻着靠在病床上无精打采像被抽走了数缕魂魄。
没过几天,所有的子女都围在他的病榻前,举手表决一致同意要给他做手术,老伴也噤了声,老李头没再反抗。切掉胃后,老李头呆坐在轮椅上看日出日落,暗沉的天幕似乎正在也不曾明亮。两个月后一次复查他钾元素严重超标并发症引发肾衰竭,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两个月,每天都光着身子插一堆管子,看到临床的病患进进出出换了一波又一波,好几位都是铺着白床单推出去,老李头慌了神,让护士给儿子带去一张纸条“儿子,我想回家,带我回去。”
儿子看到纸条后哭得稀里哗啦,第二天就奔到医院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老李头出院了,肾也坏了,迫不得已挂上了尿袋。需要每两小时少量进餐,前半年女儿们轮流过来看护一个月,时间一长,各自的打算有了分歧,老伴上了年纪也开始糊弄了。
三个老哥哥来看他的眼神泛着怜悯,老李头浑身不自在,他强撑着一股劲儿接待完他们后,就开始关门闭户再也不见客了。
突然,哐当一阵风刮开半掩的窗户,老李头惊得一哆嗦,床外侧的老伴依旧鼾声如雷凉透了夜。他挣扎着下了床,抽开抽屉,刨出所有的化疗药物,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他独望着无尽的黑电视屏幕发呆,孤独的身影孑然一身,无尽的黑夜或许应该是他最终的归宿吧。他想家了,想回到村里再看一眼那青山绿水,再看一眼他留守了一辈子的村落。
他给儿子发了一条短信:吾儿,体面不再,吾心已已,送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