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感觉脖颈里汗津津的，福州的四月天，已经热了起来。他望了望着趴在玻璃窗上往下望的铁柱，神色踌躇了一下又一筹莫展起来。

“你趴那角落里做什么，过来坐着吧”二狗看着窗外，语气轻松随意。

“坐摩天轮就是要看风景啊，这么高的摩天轮哎。你看你后面那个大妈，一直在玩手机，多浪费”铁柱转过身指着他们后面另一个铁盒子，那里面装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和两个翻上翻下的小孩。

“是是，那你也别整个人趴在玻璃上嘛，你不害怕啊，要是掉了不是连你一起掉下去了”

“这有啥好害怕的，这玻璃肯定结实着呢，嗯？你恐高啊？”铁柱很有兴致似的，凑到二狗跟前戏谑地盯着他。

“那倒不至于，我怎么会恐高，要是恐高我还跟你来坐这个，神经病啊”二狗轻轻柔柔笑了笑，训练有素。

铁柱微微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盯着他，一秒，两秒，三秒，二狗直视窗外摩天轮斑驳的钢架，感觉另一侧的额角有一滴汗在摇摇欲坠。“那谁知道~~”第四秒的时候铁柱终于轻快地转过身去了。二狗的背松了松，心里却回味起被她作怪地盯着的喜滋滋的感觉，像有一条鱼在水里吐了好多泡泡浮上来在他心里嘭嘭嘭地炸开。

福州是一个工艺品工厂聚集地，各种手工艺品扎堆地立在城边，郊区，甚至更偏远的地方，这里的工艺品装饰物，从大工厂小作坊流出来，一起涌向大洋另一侧的海外市场，也因此养活了成千上万人。二狗和铁柱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年轻，有活力，对生活无知但也无畏，充满情趣与信心。

二狗是从陕北窑洞里走出来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子踏实温厚的泥土味，祖上在官窑里打过下手，所以传下来一点烧窑的细微技艺，他从小就跟着爹调泥塑形捡柴砌窑，长大后的二狗烧出来的黑陶，拙朴而自然。后来爹死了，黑陶罐子也不值钱，他就跟亲戚来了沿海，投身了城郊这家专做陶器观赏品的厂子。工厂的烧陶是固化下来的流水线式的操作，他那套柴火窑的东西大部分用不上，不过二狗觉得只要还在这个行当里，爹知道了肯定是欣慰的。

二狗烧出来的陶器，经过整理降温，最终会送到铁柱的车间里，铁柱所在的环节是喷绘，小作坊式的粗糙流水线下的产物，不可能精致到艺术价值上去，说白了就是个玩意儿，给外国人看个新鲜，但这喷绘仍旧是件不可小觑的技术活，手里有斤两的人能绘得完满而圆润，上色没有模糊与毛刺，也没有交叠与覆盖，铁柱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七彩陶壶绘好了立在那里，流光溢彩，像上了釉似的，一看就不是地摊货。铁柱是二狗起的名字，起先是她不停地叫二狗的诨名，才遭了老实人的报复。铁柱老家在重庆，山高水长雾气缭绕，所以那里的姑娘个顶个的伶俐水嫩，不过川蜀湿气重，得靠辣椒驱赶，所以铁柱在伶俐水嫩之余，又是个麻利果断的急性子。

于是二狗这块绵密柔和的自黄土高原来的干泥巴，遇上铁柱这阵从重庆山雾里化出来的雨，注定要被冲成烂泥汤子，吃的死死的，就看他有没有这个造化，把这精灵的雨招在一起，兜在怀里头，合着自己捏出来，成全出一块上佳的陶土。

他正有这个心思呢，他时而盯一眼铁柱细小的双手，时而眼神飘忽着在内心踌躇算计，想着摩天轮转到最高点的时候过去把那只手捏在自己手里。但是他们聊得太寡淡，让他觉得增大了这个动作的突兀感，心砰砰地跳起来，像封窑之前，火焰争抢着最后一点空气的缺口，扑扑地腾挪闪动着。

“老实说啊，你那天加我支付宝好友，是不是为了偷我的绿色能量？”铁柱突然转身问他。

“支付宝，啊？怎么可能，我有这么无聊嘛”

“是哈，我就是那么无聊才玩这个，你不会这么无聊的”

“额...这个也不是啦，其实我是想说，你的树苗才三千克，我有什么好偷的，我等你超过我再偷~~”最高点已经转过去了，二狗心跳缓了缓，脖子上的肌肉也松弛了不少。

下了摩天轮，二狗的脚步轻飘飘得，他落后一个身位，看着铁柱细长的袖笼。“其实我平时玩得游戏的确很无聊啦，我上次不是还给你看了个养猫的游戏嘛，那就是养老游戏，哈哈，那里面的猫是不会动的，但是你只要把吃的放在那里，等你——”铁柱突然低下头不说了，两个人走着，二狗也不说话，脸涨得通红，再干的泥巴都烧不到这么红，他的手正轻轻拉住铁柱的手，那只被长长的袖子包住的手。

“咳，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二狗从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不要脸过。

“好尴尬”细细得声音从铁柱的埋着的刘海下传出来。

“啊~这个，是哈，是有点，这个也是正常，正常的反应”他的手敏感了一下，没有感觉到另一只手的动静，于是更不要脸地用手指把袖子撩开，捏住了那只真实而柔软的手。

两个人互相捏着，福州的四月天，热烘烘的，两个人在摩天轮下感受这手里的热切和压抑的狂喜。

“额，好像出汗了，手里，好多汗”

“嗯？啊对不起，好像是我，我记得我手不出汗啊，我烧窑的时候浑身是汗，手心都是干燥的”

“嗯，是我，我手心喜欢出汗”边说她边轻轻松开了手，二狗也马上小心地松开了。

铁柱耸着肩讪笑了下，滴溜溜迈着小步子跑到二狗另一边，“换另一只牵”，说着伸长了手凑到二狗手边，二狗马上牵上去。二狗心里的游鱼像一下子炸开了锅，天啊还要不要我们活了，拼了命地吐着泡泡。

“其实你加我支付宝好友，就是为了偷我绿色能量吧？”

“我是想给你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