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回乡参加哥哥的婚礼，发现来宾我认识的寥寥无几，除了爸爸妈妈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子女，我认识的人不超过十个。我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十多年，上高中后，寒暑假经常要补课，就很少回家，大学的寒暑假也是在外面打工补贴生活费，一年回家住的时间不超过十天。毕业后我留在外省工作，回家住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在回家期间，除了见见爸妈双方兄弟姐妹——也就是我叔伯姑舅姨及他们年少的子女，连他们已经成年的子女都难得见上，毕竟各有各的生活。回家次数少、回家时间短是常态。

经常有人说，钱赚多赚少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陪伴家人。我向来不认同这句话，因为在我的家乡，穷人是没有资格陪伴家人的。我的家在西部偏远山区，这里土地贫瘠交通闭塞，收入的来源是种土地，可是土地出产少，人均土地少，所以土地的出产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

我记得在上初中以前，我们家地里出产的粮食从来都不够糊口，好在山里土豆的产量还可以，所以每年吃完了做饭的玉米，我们就靠吃土豆度日，先是烤熟了吃，然后煮熟了吃，吃腻了就斩成土豆粒蒸着吃，再吃厌了就炖汤吃，可是任何一种吃法都没有油水。这种日子一般会持续三个月以上，然后玉米成熟，可以吃玉米饭了。

后来政府扶持种烤烟苗，就是香烟的原生秧苗，种植，薅草，拨叶，烘烤，分拣，然后用背篓背到镇上卖。卖烟的那天，全家人凌晨五点就要出发，每人按力气负重，一定要在八点前赶到收购烟叶的地方。但是卖烟叶不是件容易的事，政府规定收购烟叶的时间只有两个月，有很多的乡人也要卖烟，所以卖烟就要排队。一户要留一个人在收购站门口等待，中途不能离开。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很少，当天的任务通常不能完成，很多头一天没收购入库的就排在前面，后来的按到先后顺序排队。卖完烟叶不能马上拿到款，只得到一个政府收据，过年前几天再用收据换现钱。这样全家人辛苦一年，能够得到三千块的收入，那时候，三千块钱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笔巨款。

日子开始慢慢得到改善，我们可以吃上本村不生产的大米，而且，我们可以上学，且不用再赊欠学杂费。后来政策变动，收购站撤销，政府不再鼓励村民种植烟叶。为了生存，本村的青壮年开始走向城市，很多人等不及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男的大多数是做泥水工，女的做餐馆服务员。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出去打工，我考上了高中。那时我们的家境已大不如前，粮食勉强能糊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收入。为了供我上学，我爸出门去做泥水工，然后东挪西借给我凑学费。可是那时候，学费虽然多，却只是花销的一部分，最头疼的是生活费。家住农村，到城里上学，只能寄宿，住宿费和伙食费成为了最大的开销。泥水工的工资极低，加上我爸做泥水工的地方也要给饭钱，所以，我爸做泥水工的收入只够我们父女两的生活费，没有存余。结果就是每年的书学费都要去借。借钱不容易，不只是别人不肯借，更多的是别人也没钱。我姨爹被车撞，车主赔了5万元，我姨妈看我们可怜，借钱给我交书学费。

我的生活费是每月200元，包括伙食费，作业本费，衣服费，日用品费，我节省又节省，别的不能省，就省口粮，没钱的时候就去菜场买两个馒头当饭吃。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只有83斤。大学贷款读书，平时勤工俭学，假期打工赚钱。二十多年，我手上从来都没有宽裕过。毕业工作后，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我不但养活了自己，还清了助学贷款，每次回家还能给父母一点钱。
我没有怀念过从前的时光，对我来说，眼前就是最好的时光，以前的任何一段时光都不能与之相比。

在我的家乡，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与我年纪相仿的人，他们最多读完初中就出门打工，几年后，条件稍好的人结婚生子，生活艰难，与老一辈相比，并没有好太多。老一辈贫穷，但是交通不便，所以不能也不用背井离乡，过年过节父母子女还能欢聚一堂。可是年轻一代，土地越分越少，结婚生子后，如果在家陪着父母养育孩子，结果就是连饭也吃不起。

所以男的不得不出远门打工，老婆在家带孩子兼种地，一年之中只有春节能回家。辛苦一年，到家也不过就赚一两万元钱，回来后还清孩子生病欠下的债务，过年期间打牌和吃喝玩乐，过完年又所剩无几。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再贫穷再困难，生命的繁衍，还是远远超过想象。读完初中就出门的人总是早早就结婚生子，刚刚长大成人，还来不及成为自己就成为父母，可悲的是，他们穷困潦倒，有了孩子就开始嘲笑同龄没有结婚生子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太早生孩子于自己是一种负担，于孩子也是悲剧的开始，因为要背井离乡离开妻子孩子远出打工，孩子成为留守儿童，教育都成为问题，更不用说教养。

最可怜不是穷人，而是身体不好的穷人。一生奔波辛苦，还没有到老年都已经浑身是病，又没有足够的医药费，轻病拖延成重症，重症拖延至死亡。贫穷像孩子一样，一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贫穷在代际间遗传，一个穷人的孩子想要改变现状，走出贫困状况的最好方法就是读书。很可惜，很多人不愿意读书，很多人因为家庭贫困读不起书，有些人是父母不愿供读书。

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我这样年纪的人，已经算是步入中年了，可是我还不到三十岁。多数二十左右的女人，手牵一个孩子，背上背一个孩子，还要担水干活，卫生条件差，女人年纪轻轻就一身的妇科病，又不能及时治疗，往往疼痛一生。至亲的人劝我早生孩子，因为在农村，同龄人的孩子已经七八岁了，我胡乱答应着，心里只觉得可悲。

贫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贫穷又轻视教育，导致整个家族都无智无识。越是贫穷的人越是说读书无用，越穷越不读书，不读书就只能出去干脏活累活和收入少的工作，认识到的与自己相似的人。经济上改善很少，思想上不但不能进步，还会退步，拒绝和时代同时，越来越顽固。

很多人出门打工，开始慢慢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自己已经不能再重返校园，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可是很遗憾，他们的孩子，很小就成为留守儿童，小小年纪就已经很叛逆，打人、偷抢、飚摩托车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孩子，未来不容乐观。
在农村，疾病往往成为压垮贫困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钱治病，小病拖延成大病，大病成为重症，最后死亡。疾病摧残了病人的肉体，也摧残了亲人笑容和心灵，病人去世后，亲人大多会自责、愧疚、遗憾中度过一生。

去年年初，我的小表妹头痛厉害，检查结果是得了脑瘤。医生说小城市的医院没法治这个病，推荐到大医院去复查和治疗，姑父姑母骑摩托车带女儿前往一百多公里外的大医院，确诊小表妹确实是得了脑瘤。关于治疗，医生说这种病只有做开颅手术，将肿瘤切掉，但是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而且即使这次手术成功，过几年肿瘤可能还会重新生长。

姑父姑母问了治疗费用，医生的回答是一次开颅手术花费十万左右。

姑父姑母手上只有五万块钱，大儿子在读高中，明年就要高考上大学，家里全靠种地和姑父做些泥工赚钱，如果借钱给女儿治病，儿子势必不能去读大学，因为亲戚都不富裕，能借到的钱很有限。如果女儿在手术台上没下来，或者几年后又复发，那就是人财两空，而且儿子的前程也毁了。

夫妻两权衡再三，决定不做手术，骑摩托车带女儿原路回家。然后告诉女儿和所有的亲戚，说市里的医生误诊了，大医院的医生说没事，开点药吃就没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的头痛在止痛药物的控制下没有加重。可是女儿慢慢地走不稳路，然后眼睛开始模糊，再到看不见，后来听不见声音，再后来吃不下饭，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女儿确诊之后，夫妻两给女儿买了很多好吃的，女儿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同时，到处找民间的中医来治疗，医生换了几个，中药一副一副地吃，丝毫不见效。女儿弥留之际，夫妻两才告诉亲戚朋友事情真相。只有女儿，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体验豆蔻青春的美好就离开了。

如果有更多的钱，他们就会让女儿做手术，即使手术不成功，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责和难受。

可是只有五万块钱的他们不敢冒险，因为好不容易把儿子供到高中，将来去读大学。女儿的病不保证能治好，一旦钱用光了，儿子的未来将和他们夫妻一样，甚至不如他们。儿子虽然出身农村，可是身体不健壮，干不了一点重活，不去读大学，根本没办法像老一辈一样，靠着辛苦劳作来养活自己，更不要说成家立业。

贫穷和疾病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村民的头顶，随时有倾覆的危险。落后的意识趁虚而入，将摆脱贫困的新思想新方法激得粉碎。现在资助农村的力量太分散，资助的财务也过少，对于贫困的家庭而言，这些资助杯水车薪。

农村脱贫，仍然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

by.林易子（微信公众号：linyizi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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