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起航(两版)

起航[1]

盐从天上滴落[2],絮语间

隐约传来机轮的轰响。

我们起航,向货栈驶去,

悄悄把港湾落在身后。


海面像展开的白桦树皮,[3]

海水闪耀着苍白的粉色,

一浪又一浪,痛苦地奔涌,

连连击溅中别无回响。


噼啪噼啪,虾类骨骼碎裂,

桦皮燃烧,发出萧萧低鸣,[4]

空间愈发辽阔,大海也为

它的增长而战栗。


一片云杉林隐没在岸上——

孱弱的外表并不美观。

大海,一副忧郁懒散的模样,

俯视着过往的旅人。


那布满云莓的小树林

也从海上淡去了身影,

拍击声扩散开来,

隆隆喧响,震颤着船舷。


远处的岸依稀可见

连同斑斑点点的

道路——但它已非同寻常,

就像是灾难,没有尽头。[5]


一个可怕的九十度转弯,

顷刻间,桅杆掉转方向,

一齐闯进海的大门,

闯进它敞开的胸怀。[6]


这就是海洋![7]满怀着

未来新气象的甜美预想,

海鸥像一把长柄勺,

石头般坠入覆灭的深渊。[8]


(1922,芬兰湾,2013年译并注)


起航


滴落的盐沙沙絮语。

隐约可闻车轮的声响。

轻轻扶着港湾的肩头,

我们起航,驶过库房。


波浪连着波浪,没有回声。

白桦树皮般的海面,

呻吟着四散而去,

燃起粉红色火焰。


虾的硬壳噼啪有声,

桦树皮烧得吱吱响。

海面在扩展,大海在颤抖,

因为它的增量。


海岸后退像一根松枝,

它不好看,瘦弱不堪。

大海在忧郁地闲逛,

自高处把行人俯瞰。


水声在海面荡漾,

把船舷撞得发昏,

它们在小树林漫步,

还在采摘云莓果。


海岸还历历在目,

路上还留有斑点,

可道路已变得异样,

像灾难一样宽广。


一个可怕的转弯,

视野立刻改变,

高高竖起的桅杆

驶入大门敞开的公海。


大海!预先体验

甜蜜涌动的新事物,

海鸥坠落入木勺,

像石头落入灾难的漩涡。


(刘文飞 译 2019年 商务印书馆)

[1] 1922年夏末,诗人偕同新婚妻子经由海路,从彼得格勒起航,前往德国看望此前离开故土一去不返的父母。航行在途中,诗人写下了这首名作。


[2] 此句翻译时借用了中国古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原诗中并无“天上”二字。四平八稳的处理,对不起帕氏惯有的一语惊人。这里是诗人对大海构造的艺术解析,相当于化学家说:大海的主要成分是H2O加氯化钠。


[3] 黄昏中的大海留给俄国诗人的独有意象。白桦树,遥远北国的岁寒之友。


[4] 在这首诗中,听觉与视觉同等重要。前者不仅给后者增添了音效,同时也扩展了空间的维度。


[5] 真正的诗人总是能够预知时代与个体的命运。隐喻,往往一语成谶。因而诗歌有幸,诗人不幸。


[6] 空间的转换。终于触到了海洋的胸怀。


[7] 航程自涅瓦河口而始,进入芬兰湾,继而进入波罗的海­——与大西洋连通的水道,这已是真正的海洋。


[8] 传统的象征手法。无须绕弯子,“海鸥”既是写实,也是诗人的自喻。二十年代之初,尚有可憧憬的“新气象”,所谓“新经济”,所谓“新政策”,所谓人间天国的“主义”。此后,随着极权的凝固,当年的憧憬都将归于覆灭。这一切,诗人居然早有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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