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的西北大山里,有一个叫徐家坪的小村庄。每当冬天来临,风总带着股子狠劲,刮过梁上的松树峁时,那颗三人抱不住的白皮松,因为常年累月被镰刀砍照明生火的松亮。经风吹的东晃西晃呼呼作响,摇摇欲倒,也能把黄土扬得漫天都是。曾祖母就住在这样的山坳里,姓刘,名韭叶,手巧得很,纳的鞋底针脚比尺子量的还匀,蒸的玉米窝头咬一口能甜到心口。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位走街串巷的货郎,姓张名金,横川镇人。背着个刷了土漆的木货箱,箱里装着横川“春和涌”烤酒,盐官的青颗盐、洋火、洋碱,还有山外运来的兰州水烟,汉中茶叶…他进了庄,先跟老人唠两句收成,再给小孩塞块糖,三言两语就能把货卖光,一来二去成了庄里的熟客。高祖父(曾祖父的父亲)的大闺女“国芊”躲在门后看,听见他跟外高祖父聊天,从甸川的收成说到西安的世面,说得头头是道,高祖父捋着胡子,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高祖父拍着他的肩说:小伙脑子活,做我家女婿,俺家闺女国芊跟着你,饿不着。高祖父一眼就看中了他。
没过半年,高祖父就把庄里最中心那片挨着自家房子的空地划给了他们,又凑了钱盖了三间土木结构房子。一间住人,两间当铺子,木招牌上用墨写着“铺子屋”,歪歪扭扭却透着喜气。铺子货柜上摆着油盐酱醋茶,还有张金从山外捎来的洋布、洋火、针线,甚至有小孩爱吃的水果糖。庄里人不用再走几十里山路去横川镇上赶集,货栈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
铺子刚开的时候,国芊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把粗盐倒在大陶盆里,一点一点挑出里面的沙粒;把砖茶掰成小块,用粗麻纸包得方方正正。张掌柜则每天背着货箱出去跑,傍晚回来时,总能带点新鲜玩意儿——有时是个银戒指,有时是块花头巾。
国芊跟着张金过日子,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张金待她好,从不跟她红脸,铺子里的账也交给她管。只是过了两年,国芊发现张金多了个“秘密”
有一回隔壁村里办丧事,张金揣着个油纸包去帮忙,回来时兜里的铜板叮当作响。国芊收拾他的布衫,从夹层里摸出个小纸包,黑糊糊的膏体黏在纸上,闻着就让人头晕。这是啥?她拿着纸包问,张金却一把夺过去,脸色大变:么乱问,谎称是咱舅舅家的烟土,能换大钱。
从那以后,货柜的柜台底下就多了几个黑陶罐,罐子里装的就是鸦片。每逢附近村里过红白喜事,张金就揣着小纸包串门,声音压得低低的:咱舅家藏的,这是正经好货,解乏,要不要来点?有人图新鲜,有人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想寻个痛快,渐渐就有了回头客。国芊劝过张金,让他别做这生意,张金却总说:“咱这铺子赚的钱够吃够穿,可万一哪天遇到事,不得留点家底?这东西来钱快,等攒够了钱,咱就不做了。”国芊说不过他,只能看着他一次次把黑布包递给那些眼神迷离的人。国芊劝不动,自己也好奇尝试,渐渐上瘾,每日恍惚度日。
那时爷爷刚十四岁,正跟着庄里的几个同龄伙伴去几十公里外的西坪寺读书认字,曾祖母看着儿子的书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这辈子没读过书,只盼着儿子能认几个字。
可山里的事,哪能藏得住?她不知道,张金那句“舅舅家的鸦片。曾祖父“有好货”的消息,像风一样顺着山沟飘,飘到了徽成县石门沟牧场湾土匪的耳朵里。那些土匪专抢山民的财物,听说有鸦片,眼睛都红了。土匪得知当时驻防成县的国民党90军经南康已退往四川方向,便蠢蠢欲动。
1949年解放前夕的那天夜里,风刮得特别凶,把院门外的老柿子树刮得呜呜响,像鬼哭。曾祖母刚把爷爷哄睡,正坐在松亮灯旁纳鞋底。突然听见“咚”一声巨响,土匪进庄悄悄摸到庄里富户卢大爷家。从门缝扔进了一颗手榴弹,所幸未伤着人,只是震聋了卢大爷儿子的耳朵,从此以后没人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喊他“聋子”。不一会曾祖母听见“哐当一声,院里大门被踹开了紧接着,一群穿着短褂的汉子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刀,脸上蒙着黑布,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凶得像狼。“把所有人绑起来!”为首的土匪吼道,声音粗得像磨过过刀子的磨刀石。
曾祖父在院子里听见声音,脸瞬间白了。他一把抓过爷爷,大声喊叫曾祖母:快出来,去松树峁后面的山洞!曾祖母慌了,伸手要拿炕上的棉袄,却被曾祖父推了一把:别拿了,快跑!他拽着爷爷往院后跑,那里有个隐蔽的小道,直通村后的山洞。曾祖母跟在后面,刚跑出屋门,就被一个土匪抓住了胳膊。抓住她!别让他们跑了!
你带娃走!曾祖母用力推开曾祖父,自己却被土匪死死按在地上。曾祖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曾祖母的头发散了,青布帕子掉在土里,可他没敢停——他拉着大爷,二爷、爷爷还有三个姑奶奶,跌跌撞撞地往山峁上跑。身后传来曾祖母的喊声:喊着大爷跟爷爷的乳名: 买儿,满囤,你们赶紧跑!张金听见土匪的动静带着媳妇国芊和鸦片早悄悄溜走了。
山洞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爷爷躲在曾祖父怀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洞外风的呼啸。没过多久,庄口的方向就亮起了火光。爷爷想冲出去,却被曾祖父死死抱住:不能去!土匪人多有枪有手榴弹!远远传来土匪的吼声:张金在哪里?鸦片烟藏在哪里了?还有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偶尔夹杂着曾祖母的惨叫声,可很快,惨叫声就没了,只剩下噼里啪啦火声和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快亮的时候,风才小了点。曾祖父带着一帮孩子,自己拿着一根木棍,悄悄往村里走。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冒着黑烟,几个村民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你可回来了!邻居卢老汉看见曾祖父,急忙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土匪他们要不到鸦片,就把你媳妇吊在房梁上打,用烧红的烙铁烙,最后就…
曾祖父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院子里一片狼藉,家里的木箱子被劈成了两半,地上散落着油瓶、盐罐。烧的乌黑的房梁下,人已经没了…曾祖母被烙铁烫的惨不忍睹。
曾祖父跪在曾祖母旁边,半天没说话。爷爷站在旁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哭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被清晨的山风卷着,飘过了松树峁,飘过了洞湾梁、飘过了燕子崖,飘得很远很远。
再后来,满囤长大了,成了我的爷爷。他经常跟我说起曾祖母的事,说曾祖母是个善良的人,要是当年他姑父张金没做鸦片生意,曾祖母也不会死。爷爷说,那时候的山里人,日子穷苦,想赚点钱不容易,可有些钱,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现在,松树峁的山还是那样青,风还是那样吹,可曾祖母的故事,就像山风里的灰烬,飘落在时光里,提醒着我们,乱世的往事都不该被忘记。
仅以此文纪念我的曾祖母
陈志颖
2025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