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狗第一次来H城。
二十二岁,二本文科,小镇青年,圆圆的大眼镜后面一双小小的眼睛,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丧逼无助的目光。他松松垮垮背着一个拉链头不太好使的书包,穿着厚棉裤灰毛衣牛仔外套,从北方城市来南方,第一个感知就是一身臭汗。接他的是大伯家的二儿子,堂哥陈阿喵。
陈阿喵住在H城的富人区,顶豪华的市中心。这是阿狗来之前知道的,之后知道的是阿喵住的是没电梯七层楼老房子,负债累累。陈阿喵对陈阿狗很好,虽然二个人只有童年记忆是重合的。
陈阿狗小陈阿喵八岁,两个人小时候大的放鞭炮吓唬小的,小的捡死鱼给大的玩儿,不亦乐乎。但是因为父母在不同的地方工生存,所以之后也就没有许多联系了。直到社交媒体迅猛发展不玩会死的年代到来,两个人又联系上了。
没有任何求职方向的陈阿狗十分依赖堂哥,在他心里,堂哥是H城老油条,事事精通,门门有道。毕业后校招一轮又一轮没信儿之后,爸妈背着阿狗请堂哥吃饭,倒酒时满满恭维的眼神却假装不经意地带出一句求人的话,阿喵举起杯子嘴里念着都懂都懂。
阿狗上大学的城市只有一条地铁,上大学之前没有坐过地铁,也没有见过跑到地上的地铁,所以感慨大城市地铁线路如此多如此密布的下一刻,就坐错站了。陈阿狗一身湿汗被地下铁的风吹来吹去,凉飕飕的。
百转千回终于到了正确的地点,陈阿喵在等阿狗,稍稍气恼怎么比正常时间慢这么多。阿狗低着头,夜风把刘海那几根毛吹来吹去。箱子被堂哥拉着,阿狗提着电脑背着书包,两个人并排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期间堂哥说了好些找工作投简历租房的注意事情,阿狗边听边点头,一路点头点到宾馆门口。陈阿狗订的是最便宜的房间,没有窗户,进门就看见被子第一眼是纯白色第二眼又不是纯白色,马桶盖合不严,墙角躲着一只小虫子扑棱着膀子。
第一晚陈阿狗没睡好,隔壁大哥的呼噜声震天响,像电钻一路钻进脑神经。手机发疯就是连不上WiFi,只好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小说,看到三点眼皮睁不开了扔下书睡了。
早上醒过来饥肠辘辘,下楼去全家,兴奋地转来转去,挑了一个三块三的三文鱼沙拉三角饭。当服务员亲热地问道是否需要加热时,陈阿狗仿佛丑女受到帅哥求爱屌丝追上白富美那般,满心荡漾着微不足道而又真真切切的喜欢。
陈阿狗回到楼上,趁热吃下饭团,身心受到鼓舞,开始在各个网站上投放简历。简历像是北方严冬的雪,无情地被直接一次次重复抛下。阿狗心满意足,一扫昨日初来乍到的尴尬与不快,多了些青年人的爽利与自足。社交工具抖一抖,信息来了,堂哥说要带阿狗去吃饭,叫阿狗下楼。
两个人并排走了不远,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商场落在眼前,活体海市蜃楼。陈阿狗以为这是高档酒楼,吓得拉着堂哥的胳膊说,没必要吃这么高档的,凑合凑合就行。堂哥说,这就是家门口的商场,平常都来这里吃饭的。
阿狗跟着堂哥走进去,发现这是一个普通城市商场,不过就是装修格外豪华。堂哥调侃这是土豪的装修风格。陈阿狗边看边心里哆嗦觉得恐怖得紧。
一家闽南菜饭馆,正值饭点,人坐满座位,服务员领着两人到了靠近厨房口的一个座位。堂哥在问了阿狗是否有忌口之后,刷刷刷点了几个菜,要了包纸巾。
上菜速度很快,但在菜还没上来之前,一向快人快语的堂哥阿喵对着阿狗支支吾吾起来,阿狗我要向你坦诚一件事情。阿狗浑然不觉堂哥要说什么,只觉得气氛分外微妙,直说着没关系你说吧哥。
接着阿喵向堂弟出柜,阿狗一脸不可思议,但还是语气平和地说这也没什么。接着阿喵吐露着自己的心声,阿狗听着堂哥这些年的经历,既普通又艰难,不由得一阵阵心酸。谁都有回不去的故乡,有些人有些事不抛下就没法继续活着,也许纸醉金迷的暴力都市根本就不缺我们这些争着为上流社会做炮灰的小兵。
陈阿狗吃着新鲜的大虾,喝着鲜到冲鼻的海鲜汤,嘴里只觉得没味,反而是吃到白米饭才踏实下来,黏黏的温热的米粒,软和泛着甜味。
阿狗一边听着堂哥说话,一边盘算多吃素菜免得吃相难看,一边问着答着话。吃完后阿喵问阿狗觉得H城怎么样,阿狗如实回答待在恐怖的上流社会让人害怕。
阿喵语气冷淡地说,H城是一个既冷漠又热情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没什么问题的。接着阿喵说起自己的经济状况,说要搬家,住不再起原来的房子了,说自己没有存款,说着自己跟爱人住在一起养了一只猫。
阿狗听着,看着周围吃吃喝喝欢乐的人,看着厨房敞开的门里忙忙碌碌的员工,觉得恍惚,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会随时消失,自己下一秒又回到校园,帮着同学答到,应付着各科作业。这些社会,好像都跟自己没关系,也会永远跟自己没关系。
可是还是有关系,就像鱼跟水那样的关系。堂哥问起阿狗的感情经历,阿狗尴尬地摇头,并表示自己周围的朋友们也都是单身。
堂哥嘲笑了阿狗一番,站起来出门结账去了,阿狗站在门口仰头看商场的内部奢侈装修,又觉得这是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世界。
走出商场,再回去的路上,立交桥上的地铁呼啸而过,发出汉江怪物那种嘶吼,阿狗在噪音底下接到了第一个面试的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甜美的女声,说了一大通介绍公司的话,然后推销职业规划课程,阿狗很慌,不知道怎么拒绝。在终于答应去面试时,对方善罢甘休了。
挂断电话之后,阿喵立马坚定地说这就是骗子,不要上当了。阿狗心里无比失望嘴上也应着,确实不靠谱。
头顶烈日照得人烦躁起来,地铁噪音终于停了,突然有些静,两个人并排走着,宾馆就在前面。
陈阿狗望着高楼大厦,周围窸窸窣窣听不懂跟克林贡语一样的方言,天色变得模糊。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总觉得生活在不远处射箭,自己头顶的苹果好像不是目标,那么最终什么才是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