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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智能手机,手机便成了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手不离机,机不离手。
不得不承认,手机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人们的消费观念。没有手机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向来不喜欢玩手机,也不喜欢看见别人成天抱着手机,那样子好像比亲爹亲妈还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然而,不是我不想玩就可以不玩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学生不得不在家上网课。没办法,只得给女儿买了一部华为手机,办了一张电话卡,还特意拉了一条网线,装了一个路由器。
下载好老师指定的钉钉软件,我对女儿说,手机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打电话接电话,通讯工具而已,上网充其量是它的附加功能。不要把手机当电脑用,也不能当游戏机用。还约法三章,说,学生时代连微信都不能玩,更不要提吃鸡,王者荣耀。
刚开始几天,她上课很认真,上罢课就做作业。隔壁的一个高中生来看她上课,想玩会儿她的手机,她把头摇得能滴得下露水来,任他把好话说尽,她硬是没答应。上网课的事,看来不用我太操心了。接到单位上班的通知,我就放心地上班去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阳光明媚,和风徐徐。我一大早从镇上回来,老远就看见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坐在场子里晒太阳,每个人手里手里拿着一部手机,不停地点啊点。
我气不打一处来,停好车,打开门,人还没下来,劈头盖面就是一句:“说得好好的不玩手机的呢?”
几个孩子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不说话。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着,我就当没看见,凌厉的目光直视我家女儿。
女儿抬头看我一眼,说:“爸爸,我在看杨老师的视频回放。”
哦,原来是这样,错怪孩子了。我记得,杨老师在微信群里说过,第一遍没听懂,可以再看一遍回放。
还是不对劲,孩子读书没这么认真过啊。晚上躺在床上手指头不停划拉。就连吃饭那点儿时间都不放过,好像吃饭就是一个顺带的活儿,饭碗放在桌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筷子,呼啦呼啦望嘴里扒拉两口饭,赶紧扭过头来,心不在焉地嚼着饭,眼睛紧盯手里的长方形物件,眨都不眨一下,脸上表情生动,投入得很。筷子几次伸到两只盘子中间,好像他妈精心烹制的黄花鱼、酱牛肉、韭菜盒子,既不是主食也不是副食,无色无味,只是可有可无的摆设,而他的饭菜叫手机。
我想发火,想伸手过去把手机拿过来看看她到底在看什么东西,这么认真,但又转念一想,孩子都十几岁了,没必要看这么严,于是,我忍了。
忍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以后,我再次回家,她还是那样,我终于忍无可忍。晚饭时,趁着一家人都在饭桌,有见证人,我准备跟她严肃认真地说一说手机的问题。
我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问她:“网课上得咋样啊?”
她的视线极不情愿地从手机上移过来,看了一眼我的脸色。我面无表情,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
“挺好啊。”她笑笑说。又扭过头去看手机。
我说:“不是吧,杨老师说你最近学习极不认真啊,学习成绩下滑厉害啊。”跟打麻将一样,其实,我这是玩的一个诈和。杨老师还在重庆,我看不到她,也没打电话问过孩子上网课的事。
她扭头看我一眼,没说话,夹一筷子菜塞进嘴里,继续看手机。
我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拍,眼一横,牙齿咬的咯嘣响,愤愤地说:“手机给我。”
她吓了一跳,赶忙拿起手机,慌慌张张地点了一下,放下筷子,双手递给我。
我接过手机一看,妈呀,这手机上真热闹,微信,QQ,快手,抖音,快乐斗地主,掌阅,王者荣耀……桌面上摆的满满当当。
“谁给你弄的?”
“我自己弄的。”
“我问,谁教你弄的?听懂没?”我拍着桌子,调高了音量,歇斯底里般大声吼叫。
她红着脸,低着头,小声说:“这么简单的东西,不用人教啊。”
哎呀妈呀,这孩子。我手机上弄个微信,从下载到安装,从注册到登录,再到添加好友,发信息,可都是办公室那个女大学生小赵手把手教我几天才玩转的呢!
我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问她这话是真是假。
女人看了我一眼,说:“别管她,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这样。”
缓过神来,气消了大半。
我说:“现在,你还是要以读书为主。考不上大学就回家种地,要么下地帮奶奶打猪草,要么上山帮爷爷扛柴火,别指望我给你拉关系找事做。”说着,把手机还给了她。
她接过手机,放在桌子上,诧异地看看我,又瞅一眼他妈,认真地说:“爸,现在手机上也可以看书,你别以为只有捧着书本才是读书。”她说着,打开手机,点了一下,递到我面前。我扫了一眼内容,貌似跟《三国演义》有关,我看见了孙权、刘备的名字,同时也看见了项羽、刘邦的名字。什么玩意儿,分明是穿越嘛。
女儿见我没吭气,继续说:“爸,不是我说你,你得跟上时代潮流,用现在的一句话说,你已经被out了。现在各种软件这么方便,你怎么就不常用呢?譬如说,你如果是在有网络的情况下,用微信给我打语音或者视频,不存在长途话费的,省得你每次打电话总是讲两句就挂掉。你看我舅就三天两头跟我视频。有什么事情你想跟好友分享一下,你还可以发朋友圈。你还可以在朋友圈里跟好友点赞评论。”
她又划拉了一下手机,接着说:“你看,前几天我都加你微信了,到现在你都没同意。通过一下啊,天天都没看手机啊?”
这孩子,智商不低,嘴挺能说,《三国演义》没白看,几句话把她妈拉到他阵营里去了,让我瞬间失去盟友。我撂下碗筷,回他一句:“我眼睛近视,不能长时间看手机。”
2
吃罢饭,孩子又开始摆弄手机。女人收罢碗筷,打开电视机,看一个没看完的搞笑片,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一个特种兵跟一个空姐第一次约会,特种兵偷偷地亲了空姐一口,空姐又偷偷地亲了特种兵一口,就此打住,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告诉我们凡事不要老想着占人便宜,可接下来,那空姐却从特种兵的黄色偷了一颗手雷,特种兵大惊失色,紧张地说,千万不能拉引信。太牵强附会的一个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说,妈的,那不叫引信,那叫保险销。
闲得无聊,穿了件外套,到场子里溜达溜达。
孩子说我跟不上时代潮流,这话也不是没一点道理,比如,到目前为止,我没点过外卖,不会打游戏,网上购物虽说也会,但我的原则是能在实体店买的就在实体店买,我认为,网上的东西不一定都靠谱。这并不是说现代化的东西我一点都不会,起码,我会在12306买火车票,在淘宝上买飞机票。基本办公软件除了设计、编程以外,做表格发邮件哪一样我不会?我没发过朋友圈不是我不会,而是因为没学,也懒得向别的人请教。我还会在支付宝上打开共享单车。我还会刷脸支付。
我的业余爱好是读书,再就是看看电视转播的体育比赛,除了中国足球,别的比赛都看,只要有输赢。最爱的是篮球,CBA、NBA都成。看啥电视父母啥都好说,关键是孩子小时候跟我争电视,她迷恋动画片。媳妇曾经跟我争电视,追看韩剧,她调一个频道我又换一个频道,换着换着就大打出手。现在她们不跟我争了,他们都看手机或者电脑,电视归我一个人。媳妇的日常用品大多网购,连防盗裤头都是网购的,我真想不通超市里的裤头跟网上的裤头有什么区别,裤裆里有什么好偷的,还要防盗。每次节假日大促销,她像过年,买牛肉、虾仁、百香果,家里天天来包裹,小区门口的丰巢,有一天她去了五次。孩子不跟我争电视,她只看手机。她说手机上下载的有掌阅,可以看各种各样的书,我懒得多说话。手机屏幕那么小,看书能得劲吗?
变天了。起初挂了一阵风,接着阴云密布,天地间像拉了一块黑幕,不一会儿竟然飘起了雪花。最开始是几朵小片的雪花探头探脑地飘落在我的脸上、头上、身上,见我没怎么大惊小怪,便有些肆无忌惮了。雪花越来越密,路面变白,开始滑起来。风冷飕飕的,打脸上生疼。
家里静悄悄。孩子的房间门也没关。我去卫生间洗手,经过她门口,看见她戴了耳机,手机依旧捏在手里。睡了还是没睡呢?人呈“大”字躺着,老半天一动不动。
懒得说她。
媳妇捂在被窝里看朋友圈。我脱了衣裤揭开被子,看见她胸前两个沙袋一样的东西还是那样理直气壮地挺着,心里有些痒痒,便伸手去摸。她知道我想干啥。我每次想那事时都是这个动作,这些年来一直如此,是一个暗号,是一种默契,她一次都没拒绝过我。可这次她却一把把我的手推开,小声说:“莫啊,老老的了,万一让孩子听见了,丑哩!”我说:“丑啥丑,有证呢,又不是偷人养汉。你看电视和小说,董事长弄小秘书都不丑,我弄下自己的女人还丑了?”她指着我的眼睛说:“你呀你,天天看黄色小说写黄色小说,人也黄得不得了。”我说:“还记得不,今天是什么日子,不应该纪念一下?”她恍然大悟,说:“哦哟,今天是我们三十几最后一个生日,是该纪念一下。明天就四十了。”她突然扭一下屁股,面向我,接着一本正经地问:“你记不记得我们一共做过多少次了?”我说:“不记得,又没数,估计你也不记得吧。”她噗嗤一笑,说:“我记得,墙上画着正呢,做一次画一笔。”在她笑的那一刹那,我腿一翘,翻个身,压在她身上,灯都没顾得关。
我还意犹未尽,想再来一次,她却一侧身,屁股对着我呼呼地睡着了。我毫无睡意,从枕头底下把高老师的那本签名书拿出来看。散文集,题目叫《春暖花开》,写得真好,不像我,一下笔就是粗言秽语。
看了十几分钟,眼睛累了,左眼里好像总有一个蚊子在飞。去襄阳人民医院看过,医生说,飞蚊症,目前没什么特别有效的药可吃,关键不能疲劳用眼。闭了眼睛,怎么都睡不着,越睡越清醒。打开电视,今晚有CBA比赛。可惜的是,八一男篮对阵广东宏远,加上主场在东莞大朗,整场比赛,似乎成了易建联一个人的表演秀,没多大看头。关掉电视躺下,还是睡不着。
我干脆从床上溜下来,歪在沙发上,也打开了手机。谁不会呢,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我也有微信群,也有朋友圈。同学群,老乡群,工作群,美女聊天群,多的很。只不过一般潜水,不发言,也不在别人发的朋友圈留言。最看不上那种一天发好几次朋友圈的。微商广告,滴水捐,公众号,拉选票,晒房子,晒车子,晒情人,晒孩子,晒美食,晒旅游……没完没了,就差直播上厕所了。说不定哪天一高兴,做爱时也录一段视频发个朋友圈。分明是在表演,活给别人看的。
我想再打开电视,又担心声音大了,影响别人休息。关键没什么想看的。那就还看手机。我好友一千多,退出的群聊和还保留着的群聊加一起,少说也有上百。老熟人或者新认识的说要加你好友,你怎么好意思拒绝?仅仅是简书粉丝就有好几百。女儿说我土,跟不上潮流,我不服气。点个赞、献朵花,嘻嘻哈哈,谁不会?我发现我认识的几个同龄人喜欢在晚上十点钟以后发朋友圈。他们像我一样睡不着吗?幸福的睡眠似曾相识,不幸的睡眠各有各的不幸。都不容易。那就给他们都点个赞吧。手机字小,看不太清楚,管他们发的什么,点个赞表示我也在关注大家。点完赞,关灯睡觉。
3
周一上班,餐厅里异常冷清。准确地说,吃饭的只有我和老张。这很不正常。一般来说,周一早餐,机关的人到得很齐。周一上午十有八九开会,不用特意通知,多少年的惯例。周二开始,下基层的下基层,去学习的去学习,跑外交的跑外交,单位的餐厅,用餐人开始减少。而今天是周一。这确实不正常。一般情况下,我不喜欢跟老张在一桌吃饭,他乙肝三阳,单位人都知道,吃饭尽量避着他。今天早晨特殊。我把餐盘端到他对面,他有些意外,向我点下头,小声问我:“你也没去?”
我愣了一下,问他:“没去哪儿?”
他盯着我,看了至少5秒钟,回我一句:“装傻?”不再说话,低着头跟包子稀饭拼命去了。他快速把饭吃完,也不再跟我打招呼,端盘子走人。老张还算讲究,来餐厅吃饭总是自备餐具。他肯定知道别人忌讳跟他一桌吃饭。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我确实不知道单位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上午没开会。人陆续上来,我很快知道为什么早餐人少,也明白老张为什么说我装傻了。
分管人事的王主任,老娘跨鹤西游了,今天早晨出殡。婚丧嫁娶是敏感事,虽然单位没人正式通知,但大家基本都去参加了告别仪式,据说在单位的人都去了。
我问坐我办公桌对面的那个副科长:“你们怎么知道消息的呢?”
副科长说:“王主任发了朋友圈的,在朋友圈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吹手向西》,表达了对死者的沉痛哀悼和深切的怀念,一直用第二人称,并没明说老娘走了。”
话说到这里,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很明了了,只怪我没仔细看朋友圈。
王主任这家伙叫王帅领,比我小五六岁,矮矮的,胖胖的,留着寸头,一副跟瓶底一样厚的镜片后面两只小眼睛,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像和珅。中文系本科毕业,当过几年兵,平时也爱写写画画,弄几篇自以为不错的文章,他还说那是正能量。在我看来,那根本就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文学性,心灵鸡汤而已,一开始就是喊口号,阿谀奉承,左右逢源,逢场作戏,算不上散文,甚至连杂文都算不上。去年年底的那篇论文,还是我给他代笔。就他这水平,还跟我一批转正,还人事主任。
不知是单位里压根儿就没有一个懂文学的人,还是这个世界的文学观变了,在一次单位内部组织的征文比赛中,他那篇类似于倡议书的狗屁不通的破文章,居然得了一等奖,荒唐至极,可笑至极。看着他成天嘚啵儿嘚啵儿的样子我就来气。难道我这个工会主席要一直干到退休?。不过,把话说过来,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想想那老张,五十好几了,还是一个副科级,后勤一管就是这么多年。
平时单位上班考勤严格,开会不来,请假理由要当众宣布。王主任最近两次缺席单位周一例会,会议通报缺席情况,都讲明他是请事假在医院护理病危老母亲,所以当他在朋友圈表达悲痛时,正常人应该马上能够猜测出了什么情况。
王主任很少发朋友圈,偶尔露下头,一般都是相关政策解读,跟他工作有关的。他在朋友圈说什么了?打开手机往前翻,才发现我不但缺席了应该出席的场合,简直可以说就是惹祸了。我在人家王主任的悲痛下面点了赞!单位那么多人,居然只有我一个任点了赞!居——然——点——赞!!
说实话,单位人在朋友圈留言的并不多,就几个人,都是双手合十在祈祷,也有人在说“保重身体”“节哀顺变”。只有我一个人在点赞!这态度太恶劣了,人家老娘走了,我还点赞?!
我不能原谅自己。摸着第三颗扣子说句良心话,我绝对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没认真看朋友圈的内容,一不小心就点错了赞。
三天或者五天出殡,是本地习俗。一定有人私下问过王主任,在底下互相交流了消息。周末休息两天时间,交流这点信息,时间足够。即使出差在外的,肯定也会另有办法表达自己的哀思。退一万步,说一句“节哀顺变”总可以吧?这是人之常情。我公然点了赞,别人当然能看出我的态度,谁还会愚蠢地问我去不去参加葬礼?
我无法埋怨同事不跟通气。
我跟王主任,曾经在人事办公室大吵大闹过一次。事情是这样的,不知怎么回事情,我的档案年龄被改大了两岁。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解释,但我挺长时间想不通。档案上写着的出生年月日,整整比我大了两岁,那时候我老爹、老娘还没结婚呢,有他们的结婚证为证。王主任给我的解释是我当年的一份申请书日期出了问题。在年份上,字迹不清,有改动。他说他也没办法,档案不能随便涂改,只能如此,谁都一样,工作难免会出错。狗屁,废话,老子给你写论文时,你说话可没这么有底气呢。我没要他一包烟,他也没给我买一瓶酒。我恨不得骂他忘恩负义,卸磨杀驴,但话到嘴边又随着一口吐沫咽了下去,好歹也是吃国家皇粮的人,不能这样没素质。
他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在我看来,这事比天还大。我据理力争。我上小学的年龄,我的毕业证书,我的身份证,等等。难道我四岁就上小学了?我不是神童,从来没跳过级,跟大家一样,挨个年级念完的书,一步没落。大两岁意味着将来我要提前两年退休。工龄、涨工资、住房公积金等都受影响,一直影响到退休收入。谁摊上都会有意见,没有意见算不上正常人。我在人事办公室说话的声音可能大了些,还吹胡子瞪眼拍了桌子,门外有人听到了。人在激动之中,高声大嗓是在所难免的。
年终选优时,王主任比前一年少了两票。他会不会以为我没投他票呢?我没法解释。投票是匿名的,越描越黑。还好,是两票。如果是一票,我更说不清了。也许我曾在旁人面前流露过对他的意见,我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绝对不会在人家老娘去世的时候幸灾乐祸。我眼睛近视,又有飞蚊症,没看清楚,手滑了,点错了赞。应该补救一下。可是,怎么补救呢?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也许就是到他的办公室去,表示一下自己确实不知道,表达一下自己的哀悼之情。这是人之常情。我再怎么不圆滑、不世故,再怎么像别人说的书生气,这点最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回想起老张看我的眼神儿,他也认为我对王主任有意见吗?有意见归有意见,跟他老娘有什么关系呢?人死众家伤嘛。我知道的是,他可是正儿八经地对王主任有意见,这个全机关都知道。老张是从基层提拔起来的干部,乡下的日子过惯了,他想找机会再回农村,几次主动申请下乡扶贫,都没批准。老张不光乙肝三阳,还有糖尿病,要打胰岛素,很多年了。哪个单位能派这样的病号去扶贫?他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一直渴望再提一格。他现在是副科级,再提一格,当上正科级,哪怕有职无权也行,退休待遇有提高呀。大概他一直认为,不同意他下乡,包括至今没能再提拔一格,是王主任在作怪。连我都明白症结根本不可能在王主任,而在上面的头儿。当局者迷,老张糊涂了。但这种事情我怎么跟他交流?我跟他关系没到这步。换位思考,当人事主任也不容易,有些事情,你坚持了原则,可能就得罪人。
4
我去敲人事办公室的门,没有人应答。门推不开。这样的日子,王主任不可能来。
打电话说这事,有点唐突,不合适。以后有机会再说。
那天晚上回家,我跟孩子发了火。她房间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床上乱得像狗窝,书本随便扔在床边地下,袜子丢在床前的书桌上,满屋子臭烘烘的。
让我发火的原因,不单单因为她屋子里太乱,关键是她的手机屏幕坏了,嘟囔着跟她妈说要换屏幕。正月份上网课刚买的新手机,才多长时间,手机就坏了?就不能用了?头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我的手机一用好几年还好好的呢?
她说:“我躺在床上看杨老师的直播课回放,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机掉地上,碎屏了。”
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我脸一黑,牙一咬,态度生硬,气愤愤地说:“败家子玩意儿,自己想办法!”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吃惊。我记不得在家里多长时间没这么生硬地说过话了。我媳妇对外经常说我是暖男。我做家务,帮她干活,不抽烟不喝酒,工资卡上交。孩子小时候,我陪他去补习班,一起琢磨数学题。业余有点时间,也就当个书虫,看看书解闷。偶尔看电视,基本上看一会儿就关,不多费电。我跟家里人说话通常比较平和,很少发火。媳妇和孩子,都是我的亲人,我跟他们发什么火?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好说不行吗?
虽然媳妇说不上漂亮,但也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上慈下孝,对我百依百顺;孩子除了玩手机以外,别的没什么毛病,听话得很,我应该知足才对。媳妇目光中的困惑不解,孩子食不甘味的样子,让我有些后悔。
但我不想马上在她们面前示弱。
下乡检查精准扶贫一星期,这段时间工作进展很快。扶贫户都搬到新屋去了,该拆的老房子也拆了。
从乡下回到家里,孩子还是在看手机。我斜着眼睛瞟了一下手机,手机屏幕好好的。钱都是媳妇管着,我知道她们娘俩肯定背着我修了手机。兵法上说,这叫先斩后奏。既然手机已经修了,何必再得罪人呢?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孩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爸爸,修手机没用家里的钱。”
“那你在哪儿弄的钱?”
“我和我妈天天刷抖音,玩快手,拼多多,一天挣一百多呢!”孩子很自豪地看着我说。
唉,这女人,咋说呢,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不用手机硬是算不清,四则混合运算不知道先算啥后算啥,搞得一塌糊涂,一年级的数学题还能算出负数,偏偏玩手机比我在行。
事已至此,我啥都不想说。一个女孩子,十几岁了,她妈都不说她,我还有啥话可说的?干脆顺水推舟,做个顺手人情,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我想了想,说:“朋友圈里天天都有发抖音赚流量的,没见你们娘俩发朋友圈啊?”
女儿看了看她妈,不说话。
女人笑了笑说:“怕你看见我们发抖音又要吵我们,所以在朋友圈里把你给屏蔽了。”
“哦?微信还有这功能?”我有点诧异。
女儿一脸得意地说:“这个还不简单?权限设置里点击不让他看啊!”
看来,玩手机的水平我真不如这孩子。
我突然想起了朋友圈里点赞的事,也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我虚心向女儿请教:“如果我在别人的朋友圈点错了赞,是不是可以撤回来?”
我拿出手机,把让我闹心的那个赞找出来给他看。
女儿看都没看,不假思索,果断地告诉我:“信息两分钟之内可以撤回来,超时就撤不回来了。朋友圈点赞随时都可以取消,短时间内别人没看见还差不多;时间一长,别人都看见了,取消了也没什么意义了。”
好吧,只能这样了。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吃罢饭躺在办公桌上正准备休息一会儿,突然,“滴溜”一声,手机响了一下。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一看,是女儿发来的一个红包,还有一条信息:“爸爸,这是我刷抖音赚的五十块钱。我知道,我们一家人都靠你那点死工资。为了我们,你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这点钱你就收下,饿了买点东西吃。”
我很是感动了一阵子,心想,这个丫头没白养,十几岁就知道关心她老子了。
大约过了半刻钟,我半开玩笑地给她回一条信息:“现在不要想着挣钱,好好读书就行,有时间了学着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这钱你就留着自己用。等我老了,你能挣大钱了再养活我不晚。”然后是一个会心的微笑。
女儿几乎是秒回我的信息:“你就收下吧,我一个小孩子不会用钱,留着也没用。”
5
王主任上班了。
我拿着一份该存档的扶贫资料去他办公室。资料下面有一本书,书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我的一点“心意”。按我最初的想法,我跟他说句话就行了。后来想了想不对,证明不是故意晚的诚意是什么?还是用钱表示吧。虽然王主任看起来还是挺清廉的,他孩子前年满十二岁,没大酒大席的操办,别人表没表示人情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表示。
敲了几下门,才听见王主任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声:“进来。”
看见我,王主任的脸上写满了惊叹号。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档案被改动之后,第一次主动登他办公室的门。
我一只手拿着书 ,一只手把信封递给他,说:“王主任,你知道我不怎么看手机,技术不熟练,那天晚上稀里糊涂的,没看清楚,对不起。您节哀。这是一点意思……”
我这个人有点怪毛病,说起笑话来一套一套的,一到正轨场合就口吃。这叫狗肉上不了正席。为了说好这句话,我想了好久,然后写在纸上,删改了好几遍,又像背台词一样背了一个晚上,记得滚瓜烂熟。还行,没结巴。
王主任惊讶地看着我,一脸严肃地说:“谢谢你关心。心意我领了,这个绝对不行,这是原则问题!”
他很严肃,很坚决。按照预先想好的,如果他推辞,我把信封放到他办公桌上,转身就走。但他摁住我的手,不让我动,仍旧严肃地说:“你这钱我不能收。除了原则,也还有习俗,据说这种事情不能过后补的,如果我收了,对家里人不利。有这样的说法。”
有这样的说法?王主任的话让我愣住了。这说法出乎我意料,我没考虑到这一层。我真的不懂。真有这样的习俗?那下面该怎么讲?事先没想到这层啊。
有人敲门。我只好把信封放进书里。老张进来了。我对他笑笑,把资料交给王主任,嘱咐他务必要帮忙存一下档,然后转身离开。
信封没送出去,毕竟该说的话说了,我感觉自己办完了一件事,心里轻松些。
6
时间过得真快,八月份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开学季。这学期,学校正常开课。
我和媳妇一起开车把女儿送到学校。学校封闭式管理,必须寄宿。孩子在学校一住就是一星期,还是有些不放心。分手之际,女儿先拥抱他妈妈,然后拥抱我,叮嘱我:“老爸,在乡下要多保重!你也没在农村生活过,你要努力好好学习啊。”
她给我一个鬼脸,我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我在心里苦笑。你要努力好好学习啊——这是每次送她去上学时我跟他说话时的话,这句话一说就是好几年。现在,我不想再说这句话了。
我想了想,说:“孩子,你比我聪明,好好研究研究,怎么才能把发出去的表情或者说出去的话,随时都能撤回,别就那么两分钟。”
孩子和她妈妈,不约而同嘿嘿笑了。看上去都像坏笑。这件窘事,我没隐瞒他们。
再有三天,我又要到另外一个村去扶贫了。那个村的几个驻村扶贫干部工作不力,房屋拆迁不彻底,经县委扶贫办的领导研究决定,我们单位的扶贫干部跟那个单位的扶贫干部对调。
这次,我们单位派我和老张一起去。他已经申请了好几次,他愿意下乡。虽然我并没主动申请,但每次下乡都少不了我,我是刺头,是老油条,没有一个领导拿正眼瞧过我,我也没把任何一个领导放在眼里,于是,下一回黑手,干脆把我打发到乡下,眼不见心不烦。
分管扶贫的头儿找我谈过一次话,跟我讲:“老张身体不好,虽然名义上他是组长,但你要多负起责任,毕竟你学历高,也比他年轻。写材料什么的,你就多动手吧。”
我媳妇不乐意我下乡,她说:“那地方太偏远,跟远安交界,属于三不管地带。听说老张还乙肝三阳。你跟他在一起,吃东西可千万小心哪!不行的话,再去打个疫苗。”
“我都多大岁数了,还打疫苗?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我吃饭用你给我准备的碗筷。再说人家老张平时挺自觉的。”我继续安慰她,“我不经常在家,没人打呼噜,你晚上就可以安安稳稳睡大觉了。”
我和老张去村里报到那天,分管扶贫工作的头儿去县里开会了,王主任代表单位送我们俩。从单位到扶贫村,开车大概两个半小时。王主任开私家车送我们,让我有些小感动。本来我说自己开车的,但王主任坚持要开车送。那就送呗。也许,送我们也是他的工作职责。
下高速,经过一个村落集市,王主任找了地方停车,我们一起逛了会儿。王主任在集市买了一只草鸡,他说老父亲身体也不好,回去给老人家炖了吃。
老张喜欢拍照,是县摄影协会会员,拿着手机在集市上拍来拍去。他拍了一些土特产,洋芋泡、葛粉、红薯干之类,很快发了朋友圈,九宫格塞满了。
以后,我将和老张朝夕相处了,应该跟他搞好关系,是不是可以给他的朋友圈点个赞?但一想到点了赞很多人都能看到,自己刚刚犯过错误,见证人就在身边,所以,伸出去的手指头又缩回来了。我可不可以发誓,以后不给任何人点赞?不点赞又如何?各种各样的“赞”那么多,不差我一个。
上车,继续赶路。王主任车技不错,尽管十八弯的山路忽上忽下,但车开得平平稳稳,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睡着了。如果不是老张推我,我还在梦中:“兄弟,醒醒,下车了。”
我睁开眼睛,让自己赶紧精神起来。我以为会有人迎接,至少是对接,村里的头儿应该在吧?但是,没有。车停在一家挂了蓝幌儿的二层饭店门前——“西域全羊宴”五个大字把我吓着了:这是什么意思?!没扶贫先来吃人家?这不对呀!
和老张对视一眼,他的脸上也是困惑。他大概一路上都在摆弄手机,没怎么看路,也以为王主任会把我们带到扶贫村,没想到会停在饭店门口。饭店门口站着一个年纪跟王主任相仿的汉子,跟王主任热烈地握手,捏着他的手使劲摇使劲摇。握罢手,王主任扭过头来使劲把我俩往门里推:“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包间的圆桌转台上,已经摆好了手把羊肉、烤羊排,我们落座以后,又上来两道青菜,还有大盆的羊汤,以及花卷、蒙古馅饼。王主任笑呵呵地解释说:“对不起兄弟,没征求你俩同意,我擅自作主带你俩到这儿来吃顿饭。是这样的,这饭店的老板是我在部队的战友,我几年没见他了,甚是想念,人家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说要来看我,可我太忙,家里还赶上事,没时间呀,正好你俩下来,我找个由头送你俩,拐个弯到这站一脚,我这是公私兼顾了。话说回来,咱们现在这个时辰到村里,人家还得给咱准备饭菜,太添麻烦了,是不?”
理由说得过去。我没当过兵,但听说过“战友情,一辈子”。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这家的羊肉,做得是真不错。餐馆的生意也不错,虽然是中午,包间外面已经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山里人纯朴热情,大都喜欢喝酒,酒风盛行。我和老张都不能喝酒,真要喝的话,我们应付不了的。再说现在是中午,严格说是工作时间,喝酒不宜。王主任跟战友重逢,也许会喝点小酒,我已经做好了替他开车的思想准备。我不是一个不通人情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王主任并没喝酒,只是跟我们一起吃羊肉、喝羊汤,吃得红光满面。一顿饭吃了两个来点儿,中间他出去跟战友单独呆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走的时候,老板出来送我们,跟他再一次热烈握手,还拥抱了一下。
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跟村里接过头,王主任晚饭都不吃,连夜开车回去。当天晚上,我和老张就住在了村部。
两天以后,我和老张也回去了。单位来通知,上级要来考核,所有在外面的都得回去投票,不得请假。
村书记让我开他的日产轩逸回镇上。老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拿着手机不停地拍外面的风景。窗外除了田就是山。山一座连着一座,曲折起伏,绵延不断,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田地里除了包谷就是烟叶,没什么好看的,不知道有什么拍头,但他就是热爱这个。他闲不住。老张年纪比我大,他是怎么克服花眼的呢?摆弄手机多累眼睛啊。我很好奇。
我想跟他说,如果这次是考核干部,是不是要给王主任投个赞成票?王主任这人,总的来说还不错。人家亲自开车送我们下来,用自己的关系请我们吃羊肉,够意思。当然,他请我们吃饭,也有搞关系的嫌疑,毕竟他在年终评优时少了两票。工作关系,他可能知道最近要有一次考核。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对吧?
我想了想,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有些事情是不好讨论的。
在离镇上不远的地方,我发现车里油不多了。加了油,起步不远,车轮还在加油站的场子里,车头刚上公路边缘,一辆丰田霸道风驰电掣般奔过来。不料正前方正行驶着一辆大货车,于是,一扭方向盘,快速向我这边冲过来。我看都没看过来,还来不及踩刹车,就听见噗嗤一声,撞车了。
交警正在处理这起突发交通事故,来电铃声突然响了。竟然是我女儿的号码。
女儿在电话里问我:“爸,我给你发了链接,你怎么不搭理我?”
“我撞车了,正在跟交警扯皮,没顾得看手机。”
挂了电话,趁交警现场拍照的空当打开微信,果然看见一条女儿发来的链接。他们学校搞活动,评选最美学生宿舍。里面有她的宿舍,要我投票点赞,还要帮忙发一个朋友圈拉一下选票。我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图片,比她假期回家时的房间好多了,东西都在应该的位置,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我给她宿舍投了票,然后发了个朋友圈,给他语音留言:我眼睛花,好像点错了,投给别人了。
女儿发微信问我交警咋判的。
我回她说,直行优先,我左转弯没让直行,要负全责。
女儿问,你好歹也是个公务员,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就没别的办法?
我说,真没有。
女儿说:“老爸,别只抓盐不看秤,你得玩转朋友圈。这社会,那一行都有朋友圈,微信有微信朋友圈 ,政客有政客朋友圈 ,文学界有文学界的朋友圈。想想你,干了这么些年的革命工作,还是一个小科员;写了几十万字的小说,也没见你上过一次大刊。”然后是一张调皮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