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木·众林

孤木·众林

“事实证明,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森林,都是在毁灭孤木。”

【夜半】

我最擅长的事情,大概是独居。电话一天不响,周末无人邀约。孤单,是一个伙伴。这个伙伴,让我从不孤单。——by 凉炘

当时我听过一首很美的诗。

我这么想着,列车就从柱子的隔断中忽闪忽闪地过来了,很远。带有清晨忙碌的气味,人们把嘴里牙膏的香呼吸到浑浊的空气里。有一种,最原始的仇恨感。

玻璃门外面,是一片花白的天,是天也没睁开眼,混沌得有些顽固的稚气。

“滴——”两盏大灯在哈欠声后面减速,嘎啦的金属声,是一个趿拉着拖鞋的人。

那些在白光下攒动的黑灰色头发,涌动着青春中的忙碌。

这种感觉尤为明显,啊,是的就是这样。

我邂逅过的最明亮的露珠。

我在安静的时候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一下,两下,在加速的是心跳声,又或者是脚步声。

总有什么在逼近,然后在让你全身紧张的时候,蓦然离去。

脖颈被谁将收未收的雨伞点上了冷水,空矿泉水瓶被挤在手臂和手臂之间变形了,像是踩死了一只黄蜂般清亮。陌生女人的体温相触就在一秒之间。

鞋跟与鞋尖,帽沿与领口。臀部适应着高冷的橘红色座椅,哑哑发声的小电视无人问津,偶尔会有人经过面前,却没有香味落在我的面前。

在短短的十秒钟内,我就走进了这片“森林”。

“我们像是落地的线段,看起来相互平行,实则是与地面相撞击,而我们毫无交集。”

指尖和书页轻轻的摩擦,和拂过稻子干瘪的壳一般,久远,但是令人感叹。

习惯在地铁里看书的我,从这一段话里,慢慢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只有朝阳渲染的车厢。

站点的示意图在不稳定的光下确认。清晨的干燥的机器磨出冰凉凉的呼吸来。我想我此刻正在城市中穿梭。从最低平的南边绿谷坡,一直降落到开始点出光的玻璃大楼脚底。

我正在和几千万人擦肩而过,灰色的人群。

而那个戴着鸭舌帽的青年人用硬硬的嘴皮在跟着,别人听不见的音乐。卖鸽食的小贩正架着头,用模糊的眼睛,窥探窗外的城市——他可能要计划步行去更远的有鸽子的广场。有一些看书的妇女,都有着浓重的裙子颜色,她们总是把脸用白粉拍满,像是用面粉裹住的麻食——那种惨白夜暴露在最早的阳光下。

光有时是白的,有时是昏黄的,而我们永远是孤独的。

我并不认为在胸口戴一个“Tube chat”的徽章就可以轻易搭讪,或打发时间。每个人沉默不语的地方都是有着别样天气的岛屿。就像每一个呆滞的表情下用手机聊天的少女,可能心里正在经历着被表白的激动。

“请尊重城市里的孤独。”

总之我目之所及都是形形色色的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不会说话。

“下一站,云山中学。”

摇晃的铁器敲击还萦绕着耳朵,每一个陌生眼光都还投向地面。当下最混沌得暑气吹动我的头发。

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稀疏的樟树林,触动着望见的云朵。碰散了一块块的,天的棉絮。

——轻得可怕。

我想怎样也要彼此记住,起码是名字呢。

“铁树,”我从头开始说,一步是异乡,一响是一个名字。“香樟,芭蕉,苦丁茶,木瓜海棠,红花继木。”

“姜何。”自己的名字留着最后说。我轻轻地停在三层的蓝色教学楼前,只在朝阳底下一半的阴影间。

突然,就如同是新的明镜被打开。山头压抑的橘光打破溅了鲜红的光束,我在眨眼里,以为这是沙漠上飞升的圆盘。光打在眼角,我看见了好几个几何图形的链子,打出了红、橙、黄、绿、蓝、靛、紫……

“我想你可以有更高远的梦想。”书的结尾处如是说到。

 这样小众的书,有小众的意味。这是一个只留下作者笔名的作者和他的故事——我以后也想成为这样的家伙,这种想法,从来也没有冒出来过。我始终不能习惯一支笔,一张纸的生活,况且我连等一壶水开的性子也没有。

日益复杂的心境,交错着日益复杂的文字。

“你还在看这种书?”韩超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我的旁边。

“我记得你给我推荐过。”他用食指轻佻地扒拉开扉页,看清楚了所有的字句才收手。

“但我根本没有看过。”他笑着说。

 沉默了很久。平时要爬的三楼,现在觉得有别的人存在而格外遥远。

“好像有女孩子看上你了。”

 韩超。

他用他细长的手指揉在我的肩上,是一种渗入的亲切感。韩超的发质是针叶林型的,所以他剪短发特别得精神,再加上他有些突出的额大鼻头和比一般人大的嘴巴,能给人一种踏实的可爱感。不过这都是刚认识的感觉了。

——“别瞎说哦。”才上高中没多久,自以为是臭气相投,一丘之貉的我们,能够一起说一些不害臊的事情,或许我们可以很亲近,或许不行。嘴上是那么应和道,但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我迎着那张脸所在的阳光看去。

却撞上了那个稳稳的眼神中。他似乎从来都不会慌张,在忽闪忽闪地炽热下,刹那间的足球影子笼住了他的两只眼睛,那一刻他到底在思考什么呢?恋爱,又或是什么新的恶作剧。

我一直都觉得他活得简单,而也正是太简单了。

便是一直都没有弄懂他的慌张到底是一直不存在,或许是他根本不了解一切。

就像之后的那一脚,从白线沾着草皮的半场大脚射门,还着点微风,偏离了45.8°的一球。

我听他说话的样子,如同是对着一块荧幕。

他的手指缝里抽出能率的小叶子,头发搔成一根根长刺的针叶,密密的。然后手变硬变干,一脚扎在地上动不了了。

——原来他是一棵树啊。

我动了动双腿,居然连我自己也被鞋带长成的藤蔓给绊住了。

——原来我也是一棵树啊。

韩超说到一半,用他很有标志的抬头纹问我:“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面对他带有戏谑的扬嘴角,我很心虚。

其实真正的心虚早已经众人皆知,无非是之前我所经历过的网恋。那就是我的故事,能被几张嘴嘬到津津乐道,咂舌声绵延几千里,其中有一口就是韩超。

之后和韩超在《生化危机》的6号厅相遇,才发现他早已噼里啪啦对着手机不亦乐乎了。时而发笑,时而颦蹙,对着屏幕嬉笑怒骂,还用不大不小的口哨声来引起我的注意,使劲拍着我的大腿。

火辣辣的疼。

“搞什么?”

“我又恋爱了,姜何。”他用很居高临下,很吹嘘的模样看着我。

——意料之中,我从他的手劲里也能算出他的幸福指数。只是好奇他在面对着所有残肢血口的丧尸和女汉子是怎么分泌雄荷尔蒙的。在充满少女近乎的喘气和周围人的惊吓和抖动中,场面一度很尴尬。

“什么时候……”

风扇在飞快地旋转,“啊!”的一声背包带就断了,血顺着扇叶流了下来。

“什么时候也给你找一个。”

他的眼神里有些光,在嘈杂里一下就淹没了。

【子】

姜何这小子不对劲。平时也活蹦乱跳的,现在一言不发。

——他是恋爱了,还是被甩了?哈哈,从他的网恋经历来看,他一定是被甩的。跟我比起来他什么都不懂,跟前女友在现实生活里只讲过50句话,这是要多大的忍耐力。

我摆弄着脸上的肌肉,他一下就能看出我的调侃。

“你今天遇上什么事了?”我这么问道,我想我又能兜上一点小道消息到腮帮子里,如果他说一些“怎么办”“好困扰”之类的话就是再好不过了。

“什么事……”他的步调和往常一样,两格一步,两格一步,害得我也得生硬地学着他。走到第一个平台的时候。

“什么事都没有。”

——搞什么?就这样?真是个小孩子的样子。

一个不高兴时特别沉默,存在感特别低的小兔牙,关键是在青春期就涌了半脸的痘,应该当做珍稀动物一样珍藏吧,还是应该植皮呢?哈哈哈,看他一脸装认真,但是又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实在是可笑至极。

而总是会有些飘在背上,凉凉的东西,那应该不能叫做自责。

况且,更应该自责的应该是姜何你自己。真的傻到去相信网恋,你以为那些天天给你发一些“么么哒”“晚安啦”在加些颜文字可爱头像的,就真是少女了?我也可以干这种事啊。

——我也可以干这种事啊。

时值暑假前夕。我又开始憧憬花红柳绿的屏幕了。

而一切都将迎来转折点。

我的心仿佛能听见六月开花的声音,尽管是一瞬间,只是转瞬即逝。我也听到了。

“我喜欢你。”

是这样的吗?

心里又涌起来重重的罪恶感。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前女友的头发仿佛还在眼前,投下是五黑的市郊,一些话又飘进来。啊——我不得不停,不停地去迎接它们嘛?

我突然想起了,从前,似乎是被我辜负过的女孩子。

如果是这样的场景,姜何被表白。

而此时此刻,我想到了一个更大的把戏。

“看起来是本人呢。”

夜里,只点了一盏灯。我打字打得越来越兴奋,如同是在狂笑中寻找片刻安静来打出的。

发送的时候仿佛用了一个世纪,才等着那个圈圈转完。仿佛我甩出了一个长达好几个月的鱼线。

姜何,你想脱离苦海吗?

春天脱下外套,而中学生的春天才刚刚开始萌芽,准备中的眼泪比西瓜汁还凉。

我一扭头,看见了姜何向我推荐的,那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书。

【鼠】

我叫陈亦心。

你真棒。

有些实验说,对着和镜子里的自己说些鼓励的话会让自己一天都充满信心。以前还听过各种各样的祈祷,不过这种事在中考前就已经用烂了,况且对着自己说话还是有点羞耻的呢。

没想到初中之后还有三年。

嗯?那个低马尾,有点肉的脸颊就是我的?有点标致的瓜子脸就是我的?真的难以相信呢。

当把袜子滑进校服里的那一瞬间,和自己的小腿相触的时候才感觉到那种玉的嫩凉。原来我的腿也可以这么细呢。

“吱啦——”窗子被浓烈的风打开,闻到了树上的茉莉香。快要消失的季节,和自己这样,自己欺骗自己的时光。门外是一溜绿色,掩映在其中的我,确实是像一只鸟雀。

早晨的粥,稠得起了皮。满满的米,让我一下就没有了食欲。

我无法想象能喝下这样一整晚淡而无味的米浆。

“你又会迟到的。”

父亲用金边的眼镜框抵着碗底,他是一个老成的初中校长,所以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端着,尤其是对自己的家人。他在大口汲取着米汤的精华,让我想到魏忠贤为朱由校搜罗的仙药。从他的啜水声中,能够酌出这个早晨的咸淡。

“你想想你自己做的事……”他把话就停在了这里,用长指甲夹起干毛巾,迎上他湿漉漉的嘴唇。而这个熟悉的停顿是在示意我,我有错,我或许早就应该意识到了。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昨天你的书又给没收了?”

铁链?对确实是这样。我感觉到了凉飕飕的背后有一根紧紧地束缚着我的铁链。

父亲咂了一下嘴,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就是这种架子,再给他配上一个上好的檀木桌子,眼前在多摆上几杯茶,在后面挂上些毛笔字画,用成功学的角度规划的名言。他可以滔滔不绝地放一个小时的“水话”。

“嗯。”我应地很含糊,我能感觉到那根眉毛扭起来的角度。

“如果不想学可以趁早。”我才想找些话来补救,被旁边坐着的母亲横刀拦住,我突然觉得心事空的,我有什么内脏是被一瞬间刮去了,有一个血淋淋地大洞开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自始至终不都不知道该反抗什么。

这时候小孩子是不该说任何话的。

我还记得那一双筷子在豆芽里四处打滚,沾得油光发亮。不停地摩擦,要擦到亮堂堂的,要把口水都埋在别人的下一口菜里,才满足地夹起一口来。像是狗在自己看中的电线杆旁边撒了泡尿表示占领。

哥哥的舌头打结了,他没有任何的表情:“不卫生的。”

——“不卫生?”

开始慌张了。

我知道空气开始紧缩了,一切的一切。不管是什么,就是光来到这个道理上都会折射。

其中有一个“尊老”的头衔在金字的闪耀下熠熠生辉,那个石碑含在哥哥的嘴里。上面坐满了一群白发在指指点点。

——反正是没有好下场。

只要是一盏茶能够摆得正,从那里吹了来了那里的风,老人们都会提起那件事情。仿佛这是一件可以咀嚼万年的畅心丸。

“我那个孙子,连夹菜都要嫌弃我。”仿佛要这样无限上升自己的地位。

“嘻——有情无情都无所谓咯。”

有请无情。

有理无理。

我到嘴边热热的抗词渐渐冷下来。我可不想因为一时兴起,烙下一个万年的印记。我知道,这是一种道德,不顺着这个道德走,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从一楼向上看去,层层叠叠的黑色砖瓦,仿佛就是故宫中层层叠叠的宫墙,那里面有着一些能左右你思想的最高象征。

出门的时候,父亲的笑还挂着。

始终还挂着“原谅你了”“好自为之”“勤勉努力”的章法。

挂着一幅飘扬的教育锦旗。

“课外书,能给你成绩吗?能给你好看的成绩单?能给你老爸我一点面子?”

“别忘了你自己的梦想,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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