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全文摘自《古诗词课》~叶嘉莹
《定风波》-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的前面有段序文:“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沙湖在黄州东南三十里。一日,在去沙湖的路上遇雨。本来他们是带着雨具的,但开始他们以为不需要,就让人先带走了。不料后来竟下起雨来,同行者都显得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唯有苏东坡“不觉”,这倒并非是他麻木迟钝,而是他清楚地知道:狂风骤雨不会久长,紧张和狼狈也于事无补。果然没多久,雨停天晴了。由此,苏轼联想到自己风雨飘摇中的大半生经历,于是他就借题发挥,写下了这首充满人生智慧和哲理的小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天下有许多事情,不会因为你心理上的畏惧而改变其现状,当暴风雨向你袭来,而你又无法回避它时,紧张与畏惧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有可能滑倒在泥泞中,加重对你的伤害。因此你要有一种精神,从宗教来说是一种定力,从道德来说是一种持守。自然界的风雨虽不足道,但若要在人生的风吹雨打中站稳脚跟,不被打倒,就必须具备这种定力和持守。儒家的持守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陶渊明诗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无车马喧”是由于陶公的心境远离了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的尘世;“莫听穿林打叶声”也是因为苏公不以其为然。儒家提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似乎很夸张,但人应该具备这种修养。好,既然不为外物所动,难道就站在那里情愿挨打,并声称我不在乎风吹雨打吗?那就是鲁迅所说的阿Q精神。天下许多事情看来很相似,但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完全不同了。超脱是好的,但麻木迟钝就不应该了。你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打击,但你麻木不仁,痛痒不分,站在原地甘愿忍受打击,实在是太蠢了。所以苏东坡接下去就说:“何妨吟啸且徐行”。瞧,这有多么潇洒,非但“莫听”风吹雨打,还能伴随着风雨声而“吟啸”(吟诗歌唱)着从容地走自己的路。
人要训练自己在心境上留有余裕,保持一份化悲苦为乐趣的赏玩的意兴。苏轼晚年曾被贬至荒凉偏僻的海南岛,他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还欣然自得地写诗道:“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圣经·新约》上说:万事都互相效力,使信主的人得益处。如果我们不提宗教,只从哲学修养上讲,那就是说你无论在任何环境中,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学会在各种环境和事物的相互作用中,汲取于你有益处的东西。苏东坡就具有这种能力;不管是自然界的一场风雨,还是人生之中的某种意外遭遇,他都能从中获得精神智慧上的启迪,所以他才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旷达。这正是超旷豪迈与“阿Q”精神的本质区别。
苏东坡之可贵还在于,他人生的自我完成,完全是在“无待于外”的情况下实现的,在任何环境中,他都是求诸己,而非求诸人;求诸内,而不是求诸外的。谁都晓得,风雨兼程之中,若有一匹马最好,但若没有的话,每个人的反应就会不同了。苏东坡在“竹杖芒鞋”为护身防雨的仅有之物时认为,它们也自有其轻松舒适、胜似于马的优越之处。这样想来,还有什么可畏惧和遗憾的呢?所以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多么强有力的自持、自立和自信!至此,苏东坡所写的已经不是自然界的风雨了。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苏轼常常喜欢写梦中觉醒的境界,像“人生如梦”、“古今如梦”等等,此处不是梦醒,而是酒醒,这同样也是一种觉醒。人在觉醒之初,都会有“微冷”的感觉,何况在料峭春寒中。但后面的“山头斜照却相迎”,一下子将寒冷全部驱散了。“相迎”二字很妙,当你刚刚从风雨寒冷中经过,偶一抬头,看到雨过天晴,霞晖斜照,心中立即会充满亲切、温暖和振奋的感觉,人生中也常常会有这种体会。于苏东坡而言,“乌台诗案”在他的一生中,无异于料峭春寒中的一场噩梦,直至被贬黄州,他才大梦方醒,才有了对宇宙人生的一种通明洞达的观照,这其中的感受很像是“山头斜照”之“相迎”而来。于是苏东坡的精神境界、修养操持又一次得以净化和升华。这时当他再回过头看他曾经走过的旅途时——居然“也无风雨也无晴”了!因为此时此刻,他完全超脱于风雨阴晴、悲喜祸福之上了!无论进退荣辱,无论祸福得丧,在苏东坡看来,早就等量齐观,超然物外了。风雨阴晴是外来的,而我仍是我;荣辱得丧是外来的,我还是我;这已经不只是通观了,而是一种透视人世、洞达人生之后的旷观!唯其具备了这样的智慧与修养,苏东坡才会在“同行皆狼狈”的情况下,有“余独不觉”的反应;才会在宦海波涛、风疾浪险的九死一生中,始终坚信“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由此看来,这首《定风波》不仅仅是一首小词,它更是苏东坡一生善处穷通的智慧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