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味道


  记得上初一的时候,我班上有一个全校出名的漂亮女生,名字叫作张蕊,很多男生都喜欢她。那时候,她的座位在我右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到上课我和她就偷偷传上了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课堂上即兴想到的傻话。当着老师锐利的目光搞私底下的秘密活动,一旦闹出笑话似乎比平时更能逗人发笑,而笑又只能偷偷笑,若笑露了齿,就有被老师抓出来示众的危险。不过被老师抓出来示众的那个总是我,因为常常看着她笑的样子就忘记了时间,老师很容易就发现我面孔朝向的问题。

  大概一个学期以后,突然一下,她毫无先兆的就爱上了酸萝卜。学校后面有好几个卖酸萝卜的摊位,她一下课就跑去买上两毛钱的酸萝卜吃。那些卖酸萝的老太太都认得她,见她来就招手,她也把商机平均分给每一个老太太,一天有五次下课时间,她会一次一次的轮换着买。

  那时候觉得那些酸萝卜是小吃中的极品,价钱便宜,两毛钱可以买五六片。每一片酸萝卜都沾上精心配制的油香辣椒末,她拈着小竹签一片一片插起来,放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不过我没有她那么爱吃辣,所以每次买来的酸萝卜多半都是她吃掉的,我只默默地吃一两片,放下手里的竹签,呆呆地看着她吃。那酸辣味会弄得她额头和鼻尖都浅浅一层汗,脸上微微泛红。

  酸萝卜让她经济上陷入了困境,她把眼光投向了我。虽然我也不富余,父母从来不给我多的零花钱,每天口袋里就装了两块钱的车票钱,可是我不假思索地就把回家的车票钱拿给她买酸萝卜吃。晚上没钱坐公交车,回家晚了,我就说坐车坐过了站。后来,干脆早上也早起来半个小时,步行五里去上学,喜孜孜地把一整天的两块钱车费都给了她。

  于是那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编一个早出晚归的谎给爸妈听,比如早上老师让我搞劳动,中午做课间操把钱掉了,晚上坐公交车坐过了站。翻来覆去就是这几样谎话,早上用了晚上用,隔天轮换着用。这些谎话终于被父母识破,一顿罚之后,我又撒了半个谎,说那些钱是我要买酸萝卜吃。谁知道父母竟然决定每天多给我一块钱买吃的,真是因祸得福。

 可惜意外的惊喜终究没有挽留住这份单纯的感情。不久,她的酸萝卜癖逐渐演变成为巧克力癖和蛋糕癖。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她给我递纸条说学校商店来了一种新味道的酒心巧克力,问我想不想去吃。我回了一张纸条问她价钱,她说要五块钱。我身上只有三块钱,就跟她说还是去买酸萝卜吃,她迅速回纸条说酸萝卜太辣。我就说让老婆婆少放些辣椒就好了,我还约她下课后一起去学校后面酸萝卜摊跟老婆婆说。她把我的纸条捏成一团,放进抽屉,没再写纸条回答我,似乎开始认真听老师讲课。过了一会,我忽然发现她又悄悄撕了一张纸条,低头在上面写字。我窃喜,心想她到底还是爱吃酸萝卜的。

  可是那张纸条却没有递给我,我看见她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把纸条递给旁座的女生,那女生看了一眼,又把纸条递给斜后座的男生,那个男生也看了一眼,纸条又递给他斜后座的男生。就这样,当那张纸条传到我手上的时候,几乎全班的男生都看过了。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全班男生:谁送一袋新口味的酒心巧克力给张蕊,张蕊就亲他一下。”

  下课后果然有人送来巧克力,一个家里很有钱的男生送的。他是班里出了名的纸老虎,生得牛高马大,体育考试无论长跑短跑总是倒数第一,甚至还落在女生的后面,性格还特别贱,爱从家里拿一些希奇古怪的玩意来炫耀。我以为张蕊肯定不会亲他,这小子肯定是被耍了,可没想到她当场就亲了他一下。这一下让班上呼拉拉闹成一片,我立刻气炸了肺,虽然我不知道这关我什么事,也不知道我凭什么,她只是一个同学而已,但是看着她的嘴亲到这个男生脸上,我心里就如火烧,烧得我全身滚烫。我恨不得把那个男生扔到足球场当球踢,再丢到篮球架子上挂三个小时。

  那一整天我都没有跟张蕊说话,她也没有看我一眼。放学后,我把那个男生堵在学校后门外的山坡,一脚把他踹到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还手,没等他站稳我又是一脚,他向后倒地。接连四次下来,他没了力气,哭着问我到底要怎么样。我说很简单,就是跪在地上发个誓:“要是再靠近张蕊,就心甘情愿从这里滚下山。”

  晚上回到家里,我吃不下饭,母亲问我怎么回事,我谎称肚子疼,心里却动了一个念头。我知道母亲的钱包放在她的手提包里,手提包每晚都挂在卧室的门后,我趁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溜了卧室,把手悄悄伸进了手提包。

    第二天,我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商店。下课后,我把十袋酒心巧克力放在她的桌子上,说要她亲我十下。班上的同学哗的一声围拢过来。她被突如其来的一大堆巧克力吓住了,看着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发愣。

  我以为自己这样做了就会高兴,至少把昨天输掉的挣回来,但是看着她胀红的脸,我忽然觉得难受,昨天我真的输了什么吗?同学们开始吆喝,一阵一阵的吆喝,大喊着:亲他,亲他……连隔壁班的人都来了,窗户玻璃上贴满了人脸。

  我的脸发烫,惶惶不安,接下来如何,我茫然不知。她突然从座位上站起,大叫:亲就亲!她喘息着,下巴微微上扬,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她飞快地把嘴凑到我脸上,围观的同学开始数数:一下、两下、三下……

  那十下好象每一下都足以把我击晕,晕得我没办法去看她,我的目光就定在那些巧克力上面不动了。她亲完我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坐回座位,扒在桌子上,头埋在两臂中间,肩头不断起伏着。她是怎么了?我站在她课桌前面看着她,呆呆的发愣。尖锐的上课铃声让我醒觉过来,我想该回座位了,准备上课。猛然间,张蕊哇的大叫一声,蹭地站起来,发狂一样把桌子上的巧克力全都甩到地上,抓起书包,号啕大哭着冲出了教室。教室变得鸦雀无声,我只觉后脑勺仿佛被电流击中,全身刹那间僵硬,就像瘫痪一样,脚下散落一地的巧克力,弥漫着淡淡的香摈酒的味道。

  晚上我回到家,父亲脸色阴沉,一把大竹笤摆在面前的茶几上。竹笤本是家法,我童年的震慑物,不过读中学以后渐渐就没有见到它了。原来那天下午,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张蕊家打来的,约我父母第二天去学校解决这件事情。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找出这尘封的竹笤等我回家。我从父亲焦虑的眼神中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莫非张蕊冲出教室后出了什么意外?

  我老老实实跟父亲交代了前前后后,从吃酸萝卜开始,一直到偷母亲的钱和逼张蕊亲吻。说完之后,我黯然脱下了裤子,半蹲下去,如童年那样翘起屁股,等家法上身。

  那顿打果然是史无前例的,夜里我趴在床上不敢翻身,怕触到屁股的伤,心里则暗暗担忧着张蕊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第二天父母带着我来到校长办公室,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张蕊,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样子并没有出什么意外,我舒了一口气。她见我来了就立刻把头低下,再也不抬起来,我很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到。父亲让我主动去给她赔礼道歉,我慢慢地走了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到哪个词语可以用来道歉。

  张蕊母亲的动作却比我快多了,没等我走到张蕊面前,她冲上来就一巴掌,我父母与我相隔较远,阻拦不及,她的手结结实实打在我脸上。

    这一耳光是我终生难忘的,我在学校打的架不少,单挑群殴都有份,一上手就拼命,但从来轮不到别人打我的脸,我也从来不打别人耳光,而在家无论我犯什么错误,父母从来只打我屁股,因为他们笃信打孩子的脸会有损智力发育。校长办公室顿时乱作一团,我母亲跟她母亲开始斗嘴,我父亲跟她父亲动上了手,老师纷纷劝解。

  一耳光下来,我眼冒金星,知道事情况不妙,于是趁着混乱尽量往墙边上靠去,可是张蕊母亲不知怎的又拉到了我衣领,把我扯了一个趔趄,只见她举起手来又要打我耳光。我母亲连忙伸手扶我,要把我扯到身后挡起来,她母亲却死死拉住我衣领不放。迷茫中我听见张蕊一遍一遍地哭喊着:妈妈——你别打他啊……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张蕊,听说她父母当天就给她办了转学手续,她的座位也就空了出来。不过没多久,那个座位上就有人来填上了,是一个新转学过来的女生,跟张蕊一样,有着惊人的美丽。

  张蕊走后,我决定上课专心听讲,不再跟任何女生交往。但不知怎的,我和新来这个女生竟然又开始传递纸条,一直到现在她成了我的妻子以及孩子他妈,我们仍然喜欢互相留纸条。昨天早上,我在枕头边找到一张纸条,是妻子留的,问我记不记得初恋什么味道,我耳边忽然回响起张蕊在校长室的哭喊声。我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笔和便笺纸,一边咂着嘴一边写道:那是多年前的味道,酸酸的,甜甜的,而且还带着点辣。(文/杨泊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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