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 战》

            粮  战

          第一卷  风

      第一章  南繁的种子

                      1

2016年12月的海南,正午的太阳把南繁基地的稻田烤得发烫。陈砺石蹲在田埂上,指尖捏着一粒刚饱满的稻种,指腹能感受到种皮上细密的纹路,像握着一块温热的琥珀。身后传来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老张驾着电动三轮车过来,车斗里装着刚从冷库取出来的野生稻样本,白色保温箱上还凝着霜。

“陈教授,这批‘普野’(普通野生稻)是今早从云南普洱运到的,冷链车一路没断过电。”老张把保温箱搬下来,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寒气混着泥土味涌出来,“当地农技站说,这片区的野生稻生在澜沧江边,抗涝性特别强,去年汛期淹了半个月,照样抽穗。”

陈砺石戴上手套,取出一份稻穗标本。稻芒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泥,穗粒比栽培稻小一圈,却颗颗紧实。他想起三天前在旧金山机场,行李箱被安检员拦下时,也是这股味道——当时箱子里装着三十份从美国农业部种子库交换来的稻种,安检员捏着其中一份问“这是什么”,他说“是中国的乡愁”,对方笑着放行,大概以为是句玩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妻子发来的视频。镜头里,女儿正举着他临行前留下的《齐民要术》,奶声奶气地念:“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妻子在一旁说:“爸昨天又来电话,问你啥时候回家修老屋的粮仓,说漏雨了。”陈砺石对着屏幕笑了笑,目光扫过远处的种质库——那座白色建筑的穹顶在阳光下泛着光,比老家的土粮仓结实百倍,却装着同样的心事。

田埂那头传来争执声。年轻技术员小林正和一个穿西装的人理论,对方手里攥着份合同,嗓门压得很低:“陈教授团队要是肯共享野生稻基因数据,我们公司可以提供最先进的测序仪,还能安排你们去荷兰参加国际种业大会。”小林红着脸:“说了不行!这些种子是国家资源,不是用来做交易的!”

陈砺石走过去时,那人转过身,递来一张名片:“孟山都亚洲区技术总监,罗伯特。”名片上印着一株转基因玉米,穗粒饱满得有些不真实。“陈教授在加州大学的研究我拜读过,”罗伯特笑得客气,“您培育的抗旱基因专利,其实我们公司很感兴趣——与其困在这田间地头,不如让技术产生更大的商业价值,不是吗?”

陈砺石没接名片,指了指地里的稻穗:“罗伯特先生见过野生稻开花吗?凌晨四点,穗子会朝着太阳的方向微微倾斜,像在鞠躬。它们在地球上活了几万年,不是为了成为专利,是为了活下去。”他弯腰拔起一株杂草,草叶上还挂着稻花,“你们的转基因种子能自己留种吗?不能。但这些野生稻可以,它们知道怎么把希望留给下一季。”

罗伯特的笑容僵了些,收起合同:“陈教授真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是现实主义者。”陈砺石看着远处的椰林,“中国有十四亿人,饭碗得端在自己手里。要是哪天真被人掐断了种子供应,理想可填不饱肚子。”

罗伯特走后,小林气呼呼地踢了踢田埂上的石头:“这些跨国公司,就想把咱的好东西弄走!”陈砺石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几十粒发黄的老稻种,用红绳系着。“我爸种了一辈子地,说种子就像人,得有根。”他把布包递给小林,“你看这包种子,抗战时藏在墙缝里没被日本人搜走,饥荒年救活过半个村。现在条件好了,更不能让根断了。”

暮色降临时,老张送来晚饭——一碗文昌鸡饭,配着本地的黄灯笼辣椒。陈砺石扒了两口,手机又响了,是亚历克斯发来的邮件,附了张照片:加州大学实验室的玻璃培养皿里,一株基因编辑玉米正在生长,旁边标着“生长期缩短20%”。“砺石,你的南繁基地要是需要技术支持,随时开口。”邮件末尾加了句,“听说罗伯特去找过你?他的条件,其实可以考虑。”

陈砺石放下筷子,望着种质库的灯光。那些灯光下,三十万份种子正在沉睡,像无数个等待苏醒的春天。他回复邮件时,晚风正掠过稻田,稻穗摩擦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老家粮仓漏雨的滴答声——那声音在提醒他,从加州回到这片土地,不是为了重复过去,而是为了让所有的坚守,都有未来。

陈砺石把剩下的半块鸡肉夹给小林,自己舀了勺鸡汤泡饭。“尝尝这个,”他指了指桌上的黄灯笼辣椒,“海南的辣,带着海腥味,跟咱湖南的干辣不一样。”小林皱着眉咬了一小口,辣得直吸气,逗得老张在一旁笑:“这丫头,上次给她尝黄皮果,酸得直哭,现在还敢挑战辣椒?”

“张叔,您就别笑我了。”小林擦着嘴,眼里却亮起来,“陈教授,下午罗伯特说的测序仪,其实咱基地真挺需要的——上次测那批野生稻的基因序列,还是拜托省农科院帮忙,来回折腾了一个月。”

陈砺石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碗往桌上一放:“需要归需要,但不能拿种子数据换。下周我去广州开会,争取申请到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共享名额,实在不行,咱自己攒钱买二手的。”他起身往种质库走,月光已经漫过田埂,把稻穗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行行没写完的诗。

种质库的恒温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比空调声更沉稳。陈砺石走到编号“YWD-001”的储藏柜前,这里放着从云南澜沧江带回的野生稻。他戴上无菌手套,取出一支试管,对着灯光看——稻种在透明的管壁里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串暗红色的珠子。标签上写着采集日期:2016年10月17日,旁边还有行小字:“发现地海拔860米,伴生植物:芦苇、水芹。”

这行字让他想起采集那天的情景。当地向导是个哈尼族老人,背着竹篓在前面开路,脚踩在湿滑的江滩上,每一步都要先试探着碾碾泥。“这些稻子是山神的礼物,”老人说,“文革时有人想把它们全铲了种甘蔗,夜里就梦见稻穗变成蛇,缠得人喘不过气。”陈砺石当时笑老人迷信,现在看着试管里的种子,突然觉得那不是迷信——是庄稼人对土地最朴素的敬畏。

手机在操作台上震动,是父亲的老战友李伯打来的。“砺石啊,你爸那老屋的粮仓,我让儿子帮着修好了。”李伯的声音带着杂音,像是在村口的小卖部打的电话,“他留下的那几袋老种子,我给挪到新粮仓了,防潮布裹了三层,老鼠咬不动。”

陈砺石鼻子一酸,握着试管的手紧了紧。“谢谢您,李伯。”“谢啥,”李伯在那头笑,“你爸活着时总说,你在国外研究稻子,是替咱庄稼人长脸。现在你回来了,好,回来好啊——咱中国人的稻子,就得中国人自己管好。”

挂了电话,陈砺石打开电脑,调出亚历克斯发来的基因编辑玉米数据。屏幕上的DNA序列像一串蓝色的密码,精密得让人惊叹。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像超市里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好看,却吃不出外婆家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上的土味。

小林端着杯热茶进来:“陈教授,您看新闻了吗?中央一号文件预热报道,说要把种业创新列为‘十三五’农业科技的重中之重。”她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的标题红得醒目:“守住种子主权,筑牢大国粮仓”。

陈砺石看着标题,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远处的稻田里,不知哪只青蛙突然叫了一声,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连成一片模糊的合唱。他想起父亲常说的:“稻子熟了要低头,人站稳了要抬头。”现在,他回来了,站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既要低头看脚下的泥土,也要抬头望远处的风。

他把那支野生稻试管放回储藏柜,锁门时,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面拼出一块菱形的亮斑,像块被遗忘的镜子。镜子里,他的影子和种质库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株扎了深根的稻,稳稳地立在南繁基地的夜色里。

                      2

三亚国际会展中心的玻璃幕墙外,凤凰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像一团团跳跃的火焰。但会场内的气氛,却远不如窗外热烈。“国际种业创新论坛”的红色横幅下,各国代表的面孔在聚光灯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话筒里传出的英文、中文、西班牙语,在穹顶下交织碰撞。

陈砺石坐在中方代表团的第二排,面前的桌签上印着“中国农业科学院 研究员”。他指尖转着一支钢笔,笔帽上还沾着南繁基地的泥土——早上从试验田赶来时,没来得及擦。前排传来翻动文件的沙沙声,农业部的张司长正低声嘱咐:“等会儿亚历克斯发言,你注意他提的‘全球粮食效率优化方案’,里面恐怕藏着话。”

亚历克斯·李走上发言台时,全场静了一瞬。四十三岁的他穿着定制西装,领带是美国农业部的标志性藏蓝色,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笑容温和得像加州的阳光。“很高兴回到亚洲,”他的中文带着点粤语腔,是小时候在旧金山唐人街学的,“尤其是中国——这里的稻田,总让我想起祖父种过的那几分地。”

台下响起礼貌的笑声。陈砺石却想起二十年前在加州大学的实验室,亚历克斯总带他去吃唐人街的云吞面,说“等将来有能力了,要把最好的种子带回中国”。那时他们并排坐在实验室的离心机前,看着旋转的样品,畅想着如何用技术让更多人吃饱饭。只是那时的阳光,比现在纯粹得多。

“……但理想不能替代现实。”亚历克斯的声音陡然转沉,PPT切换到一张全球粮食贸易地图,四大粮商的logo用醒目的红色标出,“目前,全球70%的粮食贸易由少数企业掌控,这看似垄断,实则是效率的选择——集中资源才能实现技术突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中方代表团区域,“比如中国坚持的95%粮食自给率,其实是对资源的浪费。如果开放市场,用进口补充缺口,省下的水和土地可以发展更高附加值的产业,这才是‘帕累托最优’。”

话音刚落,会场里响起窃窃私语。张司长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重重的一道线。陈砺石端起茶杯,热水的雾气模糊了眼镜片——亚历克斯口中的“效率”,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加州大学,亚历克斯的博士论文就论证“全球粮食供应链集中化”的合理性,那时他反驳:“效率不能以饿肚子为代价”,两人争到凌晨,最后亚历克斯拍着他的肩膀笑:“你呀,还是改不了农民的本分。”

“陈教授,”亚历克斯突然点了他的名,“听说您刚从美国回来,接手了南繁基地的种质库?那里收藏了很多野生稻资源,对吧?”他的笑容里带着探询,“如果能共享这些资源,比如那几种抗倒伏的野生稻基因,我们可以联合培育适合全球种植的新品种,这难道不是更有意义的事吗?”

陈砺石放下茶杯,站起身。聚光灯突然打在他身上,有些晃眼。“亚历克斯博士的‘效率论’很精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会场每个角落,“但我想讲个故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透明袋,里面装着几十粒褐色的种子,是早上特意从基地带来的。“这是云南澜沧江流域的野生稻种子,”他举起袋子,种子在灯光下泛着哑光,“它们长在江边的乱石堆里,不用施肥,不用打药,洪水淹不死,干旱渴不着。当地农民说,这是‘稻神留下的种’,每年都会自己发芽,自己结果。”

亚历克斯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种子不能给你,”陈砺石的目光与他直视,“不是因为吝啬,是因为它属于这里的土地。就像您祖父种的地,适合种云吞面里的青菜,却未必适合加州的小麦。”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些力量,“中国的95%自给率,也不是浪费——是安全感。十四亿人的饭碗,不能系在别人的供应链上。就像这些野生稻,看着不起眼,却是抗灾的底气,是留给子孙后代的保险。”

台下的掌声比刚才热烈,尤其是来自亚非拉代表团的区域。亚历克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陈教授的情怀很动人,但粮食安全不能靠‘保险’,得靠技术和市场。”他话锋一转,PPT切到一组数据,“去年中国进口大豆8391万吨,占全球贸易量的60%——如果供应端出点问题,后果不堪设想。这难道不是‘自给率’的漏洞吗?”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陈砺石看见身旁的大豆专家脸色沉了下去——2016年的中国大豆市场,确实是软肋。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回应,却被张司长轻轻按住了手。“让他说。”张司长低声道,“有些话,说出来反而清楚。”

论坛茶歇时,亚历克斯在走廊拦住了陈砺石。落地窗外,一群海鸥正掠过海面,翅膀被阳光镀成金色。“砺石,你还是这么固执。”亚历克斯递给他一杯咖啡,是他以前喜欢的拿铁,“那些野生稻基因,放在种质库里就是标本,拿出来合作才能变成粮食。”

“变成谁的粮食?”陈砺石没接咖啡,“变成你们专利簿上的数字,还是发展中国家农民买不起的种子?”他想起早上罗伯特递来的合同,“孟山都找过我,条件和你说的差不多。你们想要的不是合作,是控制。”

亚历克斯的脸色终于冷了:“我是为了效率!全球粮食危机越来越严重,分散的小农经济根本无法应对!”“那也不能用垄断应对!”陈砺石的声音提高了些,“你祖父没告诉你吗?粮食是命,不是商品。被人掐着命门的日子,中国人过够了。”

走廊尽头传来相机快门声,几个记者正往这边看。亚历克斯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温和的表情:“看来我们得找个时间单独聊聊。”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U盘,塞到陈砺石手里,“加州大学最新的抗旱基因数据,或许对你有用。就当……老同学的一点心意。”

陈砺石捏着那个冰凉的U盘,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看着亚历克斯转身走进人群,西装下摆扫过走廊的盆栽,叶子上的水珠簌簌落下。远处的海面上,乌云不知何时聚了起来,正慢慢遮住刚才还灿烂的阳光。

回到座位时,小林递来一份会议手册,在亚历克斯的简介旁,她用红笔圈出一行字:“美国农业部农业政策顾问,兼ADM公司技术顾问”。“ADM是四大粮商之一。”小林低声说,“刚才我查了,他们去年控制了全球23%的大豆贸易。”

陈砺石把U盘塞进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窗外的凤凰花依旧热烈,却不知为何,看着像一团团跳动的火星。他想起父亲常说的:“风要来了,就得把稻穗扎紧些。”现在,风不仅来了,还带着海面上的潮气和远方的硝烟——这场在鲜花和掌声中开始的论坛,其实早已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下午的议程里,巴西代表突然提到“希望中国能提供更多非转基因大豆种子”,非洲代表则追问“如何避免跨国公司的专利陷阱”。陈砺石听着这些提问,心里渐渐亮堂起来:不是所有国家都愿意活在“效率”的枷锁里,总有一些人,和他一样想守住自己的种子,守住自己的命。

散会时,张司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说得好。有些暗礁,就得撞一撞才知道深浅。”陈砺石望着远处种质库的方向,夕阳正把那座白色建筑染成金红色。他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又摸了摸贴身存放的老稻种——一边是冰冷的技术,一边是温热的根。

这场论坛,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不仅搅起了看得见的涟漪,更在看不见的深处,唤醒了那些沉睡的警惕。而他知道,从今天起,南繁基地的灯光,要比以往更亮一些了。

                        3

青冈县的雪,下得比往年猛。王根生蹲在自家仓房的豆垛上,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沟壑——那是四十多年风吹日晒刻下的印记,比仓房的木梁还要深。

仓房里堆着今年收的大豆,黄澄澄的,像座小山。但这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脚边摊着的账本上,红笔写的赤字刺得人眼睛疼:“亩产460斤,收购价2.5元/斤,扣除化肥、农机、人工,净赚12800元”。而去年的数字是18600元,差的这5800块,正好是儿子王超在县城看中的那套婚房首付的零头。

“爹,张老板又来电话了。”王超掀开门帘进来,寒气裹着雪沫子灌进来,豆垛上落了层白,“他说进口大豆到港价才2.2元,问咱能不能再让两毛。”

王根生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溅在豆粒上,又被他用手摁灭。“让?再让就得赔本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咱这是非转基因的,蛋白含量比那些进口豆高两个点,凭啥卖得贱?”

“张老板说,人家转基因豆出油率高,榨油厂就认这个。”王超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还说……明年可能只收一半。”

仓房里突然静了,只有房梁上的冰棱融化,水滴落在空麻袋上的“滴答”声。王根生摸起一把大豆,指腹碾过豆粒——饱满,光滑,带着黑土地的潮气。这是他春天一粒一粒播下去,夏天顶着日头薅草,秋天跪在地里拾回来的,怎么就不值钱了?

他想起十年前,村里种大豆的还多。那时进口豆少,本地豆能卖到3块多,谁家要是种出亩产400斤的,能在全村炫耀半年。可这几年,收割机越来越大,种的人却越来越少。隔壁二柱子去年改种了玉米,说“至少不用看进口豆的脸色”,现在看来,自己怕是也躲不过去。

“根生哥在家不?”院门外传来村支书王建国的声音,裹着风雪。王根生赶紧迎出去,看见王建国裹着军大衣,手里揣着个文件袋,帽檐上的雪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快进屋,外面冷。”王根生把他往屋里拉,李秀兰已经端来热茶,杯子上还冒着白气。

“不坐了,有正事。”王建国搓着手,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纸,“农业局下来的好消息,搞‘高油酸大豆’试点,咱村能报五个户。”他指着文件上的字,“这品种含油量高,能榨好油,还能做保健品,收购价保底3块,比普通豆贵五毛!”

王超凑过来看,眼睛亮了:“爸,这品种行啊!咱去年不是听农技站说过吗?”王根生却没接文件,蹲在门槛上,又摸出了烟袋。“高油酸?听着像新玩意儿。”他吧嗒抽了一口,“是咱自己的种子不?别是跟进口豆似的,得年年买新种,还得用人家的化肥。”

“放心!”王建国拍着胸脯,“这是省农科院培育的,咱有自主知识产权!种子能留种,化肥用咱常用的就行。县农技站还派技术员驻村指导,不收一分钱。”他把文件往王根生手里塞,“你想想,五毛差价,你这十亩地就能多赚两千多,给王超凑凑首付不好?”

提到儿子的婚房,王根生的烟袋锅顿了顿。他接过文件,手指在“自主知识产权”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这纸的厚度。“改种……”他低声重复着,眼前闪过春天的豆田——要是换了新品种,会不会水土不服?要是种砸了,连现在这点收入都保不住,儿子的首付咋办?

“我知道你怕啥。”王建国蹲下来,和他并排看着院里的雪,“去年李家庄改种,一开始也怕,结果亩产比咱还高一百斤。再说了,总不能一直被进口豆压着。你看这几年的价,一年比一年低,再不改,咱这大豆地迟早得荒了。”他指了指远处的烘干塔,“国家花那么多钱建这玩意儿,不就是想让咱多赚钱吗?”

雪越下越大,把远处的树林染成了白茫茫一片。王根生想起早上扫雪时,攥在手里的黑土——那土是活的,能跟着种子变,能长出好庄稼。可这新种子,真能长出比进口豆更硬气的豆荚吗?

“叔,我觉得能试试。”王超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手机,“我刚查了,高油酸大豆在山东卖得可火了,超市里的油都标着‘非转基因高油酸’,比普通油贵两块多。”他蹲在王根生身边,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的冲劲,“爸,咱不能总被人牵着走。你不是常说,咱庄稼人得有自己的种吗?”

王根生看着儿子眼里的光,又看了看手里的文件。烟袋锅里的火快灭了,他猛吸一口,火星重新亮起来,映在他眼底。“行。”他把烟袋锅在地上磕净,站起身,“给我报个名。”

王建国在报名表上填下“王根生”三个字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欢笑声。是村里的文艺队踩着雪过来了,小芳举着彩扇,柱子扛着锣鼓,红绸子在白雪里晃得人眼晕——正是一入冬就开始排练“乡村春晚”的那帮人。

“根生叔!”小芳隔着院墙喊,“晚上去村部排练不?你那老秧歌调,还得给我们把把关呢!”

王根生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些:“你们先练着,等我把这豆子的事捋顺了就来。”

王苗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上午没绣完的鞋垫,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王根生手里塞了块冻梨,“爸,你看人家排练多带劲,咱种豆子也得有这股劲儿!”

冻梨的冰凉顺着指尖窜上来,王根生心里却暖烘烘的。他想起入冬以来他们排练那个热闹的场景,红绸子飘,锣鼓响,王苗唱着“春种一粒豆,秋收万颗籽”,老人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那股子热乎劲儿,比灶膛里的火还旺。

“是啊,得有这股劲儿。”王根生把冻梨塞进嘴里,冰得牙床发麻,却越嚼越甜。他看了眼王建国手里的报名表,又看了眼远处排练的人群,突然拍了下大腿:“建国,这试点户,我不仅要报,还得拉着二柱子他们一起报!等开春豆子种下去,秋收了,咱就把新大豆榨成油,在村晚的舞台上摆一溜,让全县人都看看,咱永乐村的豆子,不比进口的差!”

王建国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这主意好!到时候让王苗把新歌词改改,就唱‘高油酸豆,黑土地长,咱农民的日子,越来越兴旺’!”

“我现在就去改!”王苗转身就往屋里跑,彩扇在她身后划出道红弧,像点燃了一团小火苗。

雪还在下,但好像没那么冷了。王根生望着村部的方向,隐约能听见锣鼓声顺着风飘过来,“咚咚锵,咚咚锵”,和仓房里豆粒滚动的沙沙声搅在一起,像一支没谱的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老烟袋,又看了看手里的试点报名表,突然觉得,这新种子和老秧歌调,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念想,得有人守,有人传,才能生生不息。

“走,”王根生拽起王建国,“咱现在就去二柱子家,给他讲讲这高油酸大豆的好。等把户数凑齐了,晚上我就去村部,把那老秧歌调捡起来,给你们当伴奏!”

两人踩着雪往院外走,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很快被新雪盖上。仓房的门没关严,风灌进去,卷起几粒大豆,落在账本的赤字上,像给那刺眼的红色,添了点金黄的希望。远处的排练声越来越响,混着风雪,在永乐村的上空盘旋——这热闹,不止是过年的喜庆,更是日子里憋着的那股劲,正等着开春时,和新种子一起,破土而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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