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琼子
凌晨,广州有点儿闷热,月光清冷,四下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温柔夜色的身影。
已经很久没有在深夜里写字,自然也欠下了许多未完成的故事。
从去年的九月至今,从遥远的青海湖到西望的长安城内,再回到来去自由的长沙。数日后再次离开,去千里之外的西南,二度远游,我们的风情大理,慵懒丽江,昏黄,孤独,沉醉,流浪,都来不及写下。
转而来到广州,迷茫,慌乱,稀里糊涂地进了公司,做了编辑,开始在公众号上开专栏写短文,偶尔收集段子,写着不痛不痒的东西,也领着养不活自己的工资。
生活按部就班地发生着,周而复始,不思进取。
某天夜晚,我与静阑一口气干掉了一大瓶红酒,有点儿醉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拿出手机翻完手机通讯录和各大社交APP,都不知道该打给谁。
只好打给之前找我填词的朋友,他远在北方,彼时是凌晨一点,他熟睡了。但还是接起了我的电话,听我莫名其妙地说话,配合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们是高中校友,已多年不见,其实算不上熟识,但又不显生疏。
在彼此的大学时期,我们相隔万里也聊音乐与电影。慢慢熟悉起来也是因为音乐,他是音乐系学生,得知我略有几分文笔便找我替他填词,当时临近毕业,比较空闲便欣然答应了。
他是中规中矩的曲风,而我的词大都是招摇洒脱带着痞气的民谣。我不懂押韵与编曲,他对民谣一知半解。这样的参差不齐很显然地造就了产量低下,半年多过去,成形的歌曲只一首,我很不开心,但又不愿表达出来,只会在每次醉后与他讲我不能再帮忙写词了,我做不好,写得太烂。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最近一次醉酒后,我跟他通电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讲出那句“我找你打听个人呗”,他听罢立马沉默了。
我也沉默着。
我知道他心里特别清楚我要打听的是谁,也知道那人的状况,所以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不值得”,他吐出这三个字。
“那就别说了,其实我并不想知道,哈哈”,我立马用尴尬的笑声搪塞。
其实他不说我也清楚那人的状况,而我,还是没忍住多此一举。或许是抱着幸灾乐祸又侥幸的心情去问的吧,好像总得问候才能使自己安心。
那么多年过去了,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长久陪伴过来的少之又少,又何况是年少无知时的爱人呢。他身边早有了频繁更换的她,而我,孑然一身又能怎样。
我时常想,曾经的自己为了不知名的爱赴汤蹈火真的没有错吗?这所谓的青春又到底换来了什么,比别人更早得到伤害与爱,在爱情的领土上捷足先登,还是提前被告知自己有多么糟糕,还是说为了在之后看青春系列电影的共鸣,又或者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的时候可以滔滔不绝地揭自己的伤口?
十七岁到二十一岁的距离到底有多远,自己走了多久,从南往北,再一路向西,然后归来,回到南方,仿佛轮回,却忘了许多,心里也换了爱人。
细想起来,为数不多的几次想起他都是在醉酒后。也许是从前与他的时光大都与酒精相关,又或许是再也没有人能像他在我心里存活那么久吧,这种无意识的举动实在解释不清楚。
不谈也好,爱对爱错都是青春,满盘皆输的青春。
前几日,也是深夜,我和静阑在楼下散步,聊最多的是“我们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说不上讨厌也算不上喜欢的样子。
我,完全没有棱角,不够亲近,不懂人情世故,不能独当一面,遇事儿能躲就躲,没有任何技能,不懂表达,漏洞百出。她,凛冽,谨慎偏执,友善待人,要强,不愿妥协,像极了一株荆棘,却在爱人上屡屡沦陷,不能自拔。
我们心疼,劝慰数次,无果,终于放弃,答应此后再也不过问此事。
其实在爱人这件事上,我与她半斤八两,才会在她一句“那他又有什么好呢,你要非他不可”之后,哑然。
也终于相信我们都是为爱而生又至死不渝的同类人,在明知要受伤害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扑过去,不问前路不惧未来心甘情愿地栽跟头,谁也拉不回来。
在一场场前途未卜的爱情里,我们永远爱对方都胜过爱自己。
我总是问她,为什么我们生活起来这么辛苦,而其他人却很轻松呢?是不是我们太贪婪了,想要的东西太多,却又怎么都抓不住也得不到?
真的太累了,太累了,累得直不起腰杆,累得胡言乱语,累得昏天暗地,真的是身心疲劳。
她平静下来,回我,也许是吧,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我们没有金钱也没有爱,我们没有安全感也没人保护,我们别无退路到只能依靠自己。是我们倔强着承受一切生活的苦难,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自己能行,不需要帮助。而我们也只能跟自己讲“没关系,再撑一会儿”,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只能与自己相依为命,逼迫自己别再去放大苦难,而是得一点儿一点儿去战胜它。
是我们命里该如此,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我们得非常用力才能获取,别人一见钟情便能长相厮守的爱情,我们也要花掉很长的人生才能遇到。
可这又什么关系呢,只要这个世上有我们的爱人,哪怕等的时间再久一些,只要他在,再辛苦也可以被原谅。我们走在黑暗里,声音细碎,开始回答过去的岁月,从孩童时代往后,途经幼年,再到人心惶惶的中学时代,停留在最近的两年。
她先开口,说起自己的幼年。
她说,关于那段时期,只有两个场景印在脑海里。
一是,妈妈披着雨衣在大雨中劳作,她和哥哥远远地站在田埂上,后来雨越来越大,妈妈一直往前走,慢慢消失在雨中。
二是,在镇上的车站与父母告别,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妈妈捧着她的脸问她为什么要哭,她回“妈妈,我没有要哭,是眼泪自己要掉下来”,妈妈把她拥入怀里,心疼地一遍遍重复“宝贝,对不起,爸爸妈妈不能留下来陪你,必须去赚钱必须走了,我们要盖大房子,要越来越好”,她只好一边抹泪,一边与爸妈告别。
她知道别无选择,哭也没有用,爸爸妈妈还是要走。也从此,她开始变得跟妈妈一样要强,凡事都做到最好,被寄宿在亲戚家,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与表哥表妹们小心相处,不争抢,即使舅妈和姑姑们都对自己很好,也始终觉得是个外人,不敢松懈。
她说,她年幼时所有的记忆都充斥着离别与寄人篱下,一次次地送别,一次次地住进不同的亲戚家里,然后默默地等待下一次妈妈的出现,再回到自己的家中。
也许是那段等待与不得不要强的岁月造就了此时此地的她,更加的要强,更加的不愿意吐露自己的内心,更加的倔强与执拗,更加的让人心疼。
她也坦言,其实挺感激自己能有那段岁月,那段自己与自己独处的岁月,所以如今才不会束手无策,才能独当一面,才能付出更多。
我安静地听她说完,也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年幼时期,至今存在脑海里的影像少之又少。除去被哥哥的疼爱,也就只记得四岁那年的每天早饭后,都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旁边,妈妈拿着《唐诗三百首》一遍一遍地教我朗诵,把诗词的大意解释给我听,也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乐此不疲。
一年后,家中所有的堂哥堂姐都已经上学,没人陪我玩耍,我也已经学完了那本唐诗,也学会了拼音算数,学会了写自己以及家里所有人的名字。
于是,五岁的我不愿意再待在家,哭闹着要去上学,妈妈拿我没办法,只好把我送去学校。因为提前学会了拼音算数,我便不肯再待在学前班上课,又哭闹着要升学,但无奈学龄不够,学校怎么也不肯妥协。我两眼泪旺旺地扯着老师的衣角,说出了超乎年龄的话——我都学会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重复。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了,老师终于做出了让步,她出了一套一年级的试卷给我做,便承诺只要我能够答对80%的题就放行,结果,我拿了双百,也终于如愿以偿。
后来,一直到初中时代,我都一路扶摇直上,成绩优异,大小奖项拿了一堆。小到班里的优秀组长、三好学生,大到作文大赛、演讲比赛、朗诵比赛、书法比赛、文艺汇演,任何一个奖都不放过。
但这一切,都在高中之后戛然而止,我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也不再做老师喜欢的学生。更加不愿意再提起曾经肤浅的荣耀,对,我开始把那些荣耀说成是肤浅的。念高中之后的第一次回家,我把整个墙壁的奖状都撕了下来,扔到炉火旁边,再也不去接受过去的自己。
再后来,开始不断地与妈妈吵架。
吵得厉害的时候,我满脸眼泪地摔门而去,妈妈在身后大声吼:“有能耐就不要再回来了”。更厉害的时候,妈妈离家出走,三四天不回家,我身上没有一分钱,又不会做饭,这时才开始念妈妈的好,但又执拗地不肯打电话去认错,只好饿着。
最厉害的一次是刚入高三,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学校上课,决心要辍学与好友一起去流浪,也不愿意说明原因。妈妈只好没收我的手机和钥匙,把我反锁在家里,然后她去学校找老师,她以为是我在学校受了委屈,她走后,我试图从阳台逃跑,无奈恐高又怕死,只好放弃。后来,妈妈回来说给我请了两天假平复心情,两天后回去上课。我听完后只开始哭,怎么也不能接受还要去上学这个事情,妈妈很生气又拿我没有办法,打了亲情牌,也用了激将法,我都不愿意妥协。最后,只好打电话求助我爸和哥哥,彼时的我已经哭得脸颊发麻,头部充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又不想停止。
妈妈挂完电话只后,两眼是泪,也不知所措,只好抱着我跟我一起哭。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第一次是在外公的葬礼上,她身披孝衣,抱着外公的棺椁哭得昏天暗地,年幼的我抱着她的大腿也嘤嘤地哭着。此后,再也没有看到妈妈哭得那么伤心。
那天,妈妈抱着我哭了好一会儿,我吓傻了,只好抹掉眼泪,答应她不再提辍学的事,也会很快回学校上课。
四年之后的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妈妈给我说的那段话。
她说,她自觉亏欠我许多,从小不关心我的心事,强加给我许多无形的压力,让我不快乐。说自己不是好的母亲,不懂得如何与我相处,只能火力全开,伤害到我,她也很难受。不懂得如何照顾我的感受,吝啬自己的表扬,总是不愿意让我自己去选择,怕我一步走错,毁了整个人生。但她又害怕,害怕我真的走了她指定的道路,没有思考,没有自己的人生。
像这样谈话,我们几乎从来没有过。
我也终于承认自己的软弱与自卑从何而来,也承认幼年时所得的荣耀都是假象,也承认都是自己的过错,关于弱点,我全盘接受。
因为在自己的人生战场上,我从来都没有赢过。
在大敌当前之时,我从来不敢冲锋,不敢进攻,我一次次地选择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被内心的软弱占据了一座又一座的城。
而这所有的逃避都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教我如何抄刀练习,也没人考验我的勇气,更没有人带我实地演练,带我出征,带我去占山为王。
我像所有懦弱的新上任的君王一样,没法操控全朝,分不清谁是忠臣谁是逆臣,在外敌入侵之时不会指点江山,只好看着自己的城池被侵占,自己也死于敌手。
当战争结束,望着这一片狼藉,终于无声哭泣。
夜更深了,有点儿冷了,抬头看见一轮半圆半缺的月挂在乌云深处,我们相视着笑了,长舒了一口气,“走吧,回家”。
在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了这段话:
我们的过去都存在缺陷,缺少陪伴,缺少可以哭泣的臂弯,缺少领路人,缺少安睡的灯。
身边的人太苛刻了,都不愿意接受我们,更不愿意给我们哪怕一点点的温暖。
在人生的开端,我们就已经这么艰难这么孤独了,所以此后的日子再艰难再孤独一些也没有关系,一直都没有被爱,所以爱人再出现得晚一些也没有关系。
反正,从来都是孤军奋战,总有一天会练就万夫不当之勇,会坐拥王朝的。
此后的人生一定不会这么辛苦,会好起来。
我反复劝慰自己,像真的看见了曙光那样。
发自广州
201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