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咱这就是赢了吧？」
赵龙三的手机屏幕上亮起了一行字，但也仅仅是亮了而已，没有铃声，也没有震动，难耐的死寂里只见着一抹微信特有的绿光。这个点老婆和孩子都已入睡，孩子明天 6 点就要起床去上学，老婆要起得更早帮他准备，是万万吵不得的。毕竟那所国际学校一年27万的学费不能白教，赵龙三深知，孩子起跑线上只要一输，在这年头可能一辈子就都追不上了。
「嗯，赢了，咱 1 亿，那兔崽子也就 5 千万多一点，倍杀。」
赵龙三回复的同时不忘右手空比了个狠狠下砍的手势。那是他以前的招牌动作，不管带着兄弟打球，打游戏，还是打架，但凡赢了就都会来这么一下，简单明了，中二爆表，但就是气势十足。倍杀也是龙三发明的词，意思就是赢了对方一倍多，这么说虽然也显得很蠢，但就是让人说起来很爽。
「赢咯！赢咯！赢咯！」
「倍杀！倍杀！倍杀！」
随着龙三的这句确认，原本深夜死寂的群里凭空跳出好几个人来，争先恐后地发着各种表情包，有王大锤的熊猫头，有扭成各种的流氓兔，当然更少不了那一只只太美的鸡，总而言之戏谑背后藏着轻蔑，沙雕风里浸润着热血。这群的名字叫「战堂」，是龙三中学时候组织的帮会的名称，里面有的都是一起联络了好多年的弟兄。
当然说是帮会，其实也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打过最大的群架就持续了不到 5 分钟就被老师分开，各自带走写了「国旗下的检讨」。大家一起经历的故事肯定没古惑仔里那么惊心动魄，可「战堂」这个名字还是保留了下来，而大家也在这个群里一聊就是快二十年。
只是各自的名字从一开始的「战堂 风云汇聚 龙少」「战堂 有凤来仪 虎少」之类变成了现在的「赵龙三 XX 车行总代」「雷兴虎 专业补习初中英语」，各自的头像也不再是头发五颜六色的非主流或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忧伤，而变成了一张张对着镜头假笑的证件照，外人乍一点开甚至会以为是进了个专业保险咨询或房产中介之类的地方。
而大家聊天的内容也从一开始的「哪里的妹子漂亮」「兄弟几个一起干一票」「来一起喝酒啊」渐渐变成了「哪里的补习班老师好」「兄弟几个一起拼个单」还有「这个月的 KPI 又完不成了怎么办」。有这些都还算好的，更多时候群里只有一片死寂，偶尔蹦出的几个美团红包才会让人意识到这个群还没死透。
但龙三是个念旧的人，就这样的群他还是置顶在自己的微信里，以防万一错漏了哪个兄弟的信息。龙三心里也知道其实大家都没变，只是没眼直视现在的那个自己。毕竟要当年跟着自己混的兄弟接受「当年纵横滨海中学的龙虎双少，现在一个卖二手车一个教英语」还是件很难的事。于是彼此群里沉寂着或只是似有深意地发个表情包，那便是最后的尊重。
要帮周董打榜的事不是龙三提的，是几天前一个叫徐有才的兄弟转了篇文章进来，说咱的周董被个「蔡徐坤」的粉丝给 diss 了，哥几个要不要一起为周董，也为战堂争这口气。
龙三一开始既不知道蔡徐坤是谁，也不明白 diss 是什么意思，可单纯听说周董有事一下就来了精神。毕竟那是周董啊……那个伴随了他整个青春的男人，那会儿全班就一台 CD 机，里面全是周董的歌，谁能抢到偷偷听半天谁就是爷，要被别人羡慕死的。
「那就开战吧。」查清楚意思以后，龙三在群里回，手竟有些微微地颤抖。这句话他好几年没说了，第一次说就是那次群架，为的是个长得像桂纶镁的女孩，也是现在孩子的妈妈。
「那就战吧。」那个补英语的雷兴虎回道，只是那一刻他好像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战堂的虎大少，他印象里最深的这句话来自十五年前的一次城战。在虚拟世界里他和龙少听着《以父之名》的单曲循环连续奋战了二十三个小时，最终打下了第一座那个世界里属于他们的底盘。
「战！」
「战！」
「战！」
大家的回复都很简短，那一刻这个群里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那个一切都有可能的时代。这个群里不再有什么「张思成 专业澳大利亚代购」「陈本初 水果海鲜批发」或是「徐有才 您身边的理财专家」，取而代之的是「︶ㄣ戰饄·風伯 瘬迏苮ㄣ」「ღஐ戰隚·雨師 陳佬噵」，当然还少不了「︶ㄣ.ァ戰饄·迏軍師 俆㊖榊︶ㄣ」。这些名字自然一般人从未听过，可他们确实曾经在滨海中学的校史上绽放过冲天的光芒，让校长和教导处主任整夜整夜睡不好觉。
「可，龙哥，这仗，怎么打？」张大仙问。
赵龙三其实也研究半天了，可这个什么「超说」是个怎样的战场，他确实还弄不明白。
可越是迎难，越是要上，他生命力最苦的那段日子是《蜗牛》陪着他走过，那这会儿便断不能误了那「要一步步往上爬」的歌词的主人。即便他胖了、结婚了、不出新歌了，可那也依旧是个会让你「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的男人。
「别急，听我解释，紧急开个动员会，大家有时间么？」徐有才边说，边往群里扔了个名叫《打榜教程》的 PDF。
龙三笑了，以前也是这样，不管多难搞的事，战堂的大军师总有办法。如果不是那年公务员考试笔试差 1 分，他现在怎么也该进市委了吧，龙三边想边接起了群语音，语音里响起了那个他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教过他写第一份情书，帮过他们打掉魔兽世界里第一个Boss，而今天又是这个声音，要让他们在这已逐渐油腻的中年再认真活一次。
毕竟这样的机会，真的好像少到快没有了，龙三叹了口气。随着年龄的增长，龙三越来越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什么都不可能的时代。孩子要学费，房子要还贷，上班有永远完不成的 KPI，生活里还有数不清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甚至连周董的歌，都已有好久不曾听了。也不是不知道他偶尔还出点新东西，但知道了也最多是买张碟放家里，听却真没有时间。按理说现在家里的电脑音箱、耳机效果比当年的路边摊 CD 机好上万倍，可那种心情，却似再也没了。
突地，在徐财神的语音里，不知谁突然放了《双刀》当背景音乐，叮叮咣咣响个不停，鼓噪得人热血沸腾。
好在打榜什么的不好学，却也并不难，走进社会这些年兄弟们被逼着学了太多本不想学的东西，这点技术层面的玩意儿怎么也难不住的，龙三自己也简单摸了几遍，就上手了。
和 iKun 正规军的交锋并不轻松。
难的倒不是钱，毕竟比起每个月要还的房贷，这点买号的小钱儿中年的龙三还看不上；也不是精力，去年龙三为了做成一笔大单，一口气干了两斤白酒，然后硬是和客户在酒桌上签下了合同，这一点消耗龙三也不在乎；最大的问题还是来自时间，龙三发现自己实在太忙了，忙得早不知道什么是做自己。
和妻子每天要商量柴米油盐、垃圾分类，领导动不动就要带着喝酒吃饭、请客应酬，更别说孩子还有写不完的课外作业，稍稍一帮就要花去几个小时，而打榜最需要的，就是时间。龙三是这样，龙三的兄弟们也是这样。
张大仙为了打榜请了两天年假，跟公司领导闹得很不愉快，毕竟今年行业大环境不好，公司刚裁员了好多人，人手本来就很缺；
陈老道为了打榜先跟老婆打了一架，多年妻管严的他几乎拼上了性命才争取到了每天晚上可以自由使用电脑和手机的权利；
虎少更不用说，为了避免干扰，二话不说自费到外地出了个短差，没曾想被虎夫人发现还以为他要和哪只小狐狸私奔，差点直接闹离婚……
这些人里也就徐财神好一些，他是自由职业者，也单身，这两天索性就不再接任何新活，就一心一意帮大家统筹，帮大家看攻略，帮大家转播实时动态，做好他的大军师。
他们每个人其实都知道自己在这场看似波澜壮阔的世纪大战里其实可能什么也得不到，神坛上的周董甚至不会知道在遥远的海滨小镇，会有这么个叫「战堂」的小微信群，在为这场世纪大战贡献一点微不足道、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可有可无的力量。而甚至连他们的对手，号称史上最强刷榜正规军的 iKun 们也不会知道他们是谁，也不会明白他们能做什么，更没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们这一生很大可能，就只刷这一次榜。
可他们每个人也还知道，他们必须打这一战。
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输赢，他们只知道自己必须勇敢面对这一战。
毕竟如果连这以周董为名的一战都不去打，那这生活的死水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波澜呢？
毕竟，谁又不曾背弃青春？
谁又不曾被生活琐碎吞噬梦想？
而谁又想，自己那挥洒过的时光，被一只鸡嘲讽呢？
龙三想了半天，在战斗最焦灼的时辰往群里发了一句：「加油啊，刷榜的大哥哥们。」发完自己都笑了。
「好在赢了啊。」龙三偷偷跑到天台抽着烟说，面前的手机屏幕上正是虎少、财神、老道、大仙这几个兄弟。他们有的躲在厕所，有的晃荡在楼下的公园，毕竟这个点家人都已入睡，吵闹不得。还是只有独自一人的徐财神堂而皇之地开着大灯，用外放配着大屏幕和大家视频。
「龙哥，照惯例，赢了这一战，咱得唱点什么。」老道问。
「对对对，得唱点什么。」大家纷纷附和。
「唱点啥呢？唱《回到过去》咋样？」龙三问，那确实他此刻最想唱的歌。
「不要不要，别唱这么哀愁的东西，大好的日子。」虎少说。
「那要不还唱《双截棍》吧，咱以前回家路上天天唱的。」大仙说。
「嗯嗯，就唱这个，就唱这个，龙哥你起头。」大家继续附和着。
「咳，咳」龙三清了清嗓子，「好嘞，财神，就你方便，给来个背景音。」
「好~嘞~」大军师拉长了尾音，不知什么时候摸了把黑底金子的扇子拿在手上，在日渐稀疏的发际线上，依稀还看得出当年风流大才子的样子。
快使用双截棍 哼哼哈兮……
快使用双截棍 哼哼哈兮……
其实大家早不会唱这首歌了，翻来覆去便只有这最琅琅上口的一句还能勉强跟上调子，其他时间都只能跟个痨病鬼似地用中年人嘶哑的嗓音哼唧着。
可大家却毫不在意，依旧对着屏幕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伴着模糊的月色，伴着越来越迷离的曲调，分别用自己的方式，祭奠着这个时代，也祭奠着自己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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