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强弱的声乐表现力
郭有生
那是一次极偶然的聆听,在我几乎已被各类音响的狂轰滥炸磨钝了耳根之时。一位年迈的歌者,立于简朴的舞台中央,没有乐队。他开口,声音并非涌来,而是如一丝游云,从极远极幽邃之处,若有若无地飘浮而至。那声音是那般地“轻”,轻得仿佛一抹就能拭去,却又那般地“韧”,韧得能穿透所有喧嚣,直直嵌入你的神经末梢。他并非在唱,倒像一位绝世的画师,以嗓音为墨,在无边寂静的宣纸上,极吝啬,又极奢侈地,勾勒着生命的线条。我于是恍然,所谓演唱,原不是声音的展览,而是动态的绘画,是运用强弱、浓淡、虚实这“声音的画笔”,在时间的画布上,绘制一幅名为“情感”的内心图卷。
这音画的精髓,首在于“弱”的掌控。那位老歌者的启幕,便是一种极致的弱声,pianissimo。那非止于音量的低微,更是一种内在的凝聚,一种将万钧情感敛于一线的功夫。这弱,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小心翼翼;是“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的寂寥光景。在中国昆曲的袅娜水磨调里,在德彪西钢琴曲那些飘忽的琶音中,你都能觅得这弱声的妙境。它仿佛中国画里的“留白”,音乐的进行并未停滞,却在声音的“无”处,生发出更为丰饶的“有”来。它予人一种向内探寻的引力,所有的喧嚣被滤尽,只余下一颗赤裸的、微颤的灵魂,在与你对晤。此时的弱,是一种极致的控制力,一种高度的文明,它不说破,不嘶喊,只以那游丝般的气息,牵引你走入一片幽深而克制的情绪秘境。那长久的弱声维持,仿佛夜潭蓄着幽光,内里蕴藏的,是言语道断后,那无穷的怅惘与绵长的思致。
然而,画幅若只有淡墨远景,终不免失于寥落。情绪的画卷,需要波澜,需要跌宕。于是,“渐强”的笔法便应运而生,crescendo,那是一座声音的桥梁,也是情感的阶梯。它从微末处生根,蓄势,继而如春潮般,一层一层地漫涌上来。这过程里,酝酿着期待,堆积着紧张,仿佛乌云之聚合,雷电之孕育。想起华彦钧那曲《二泉映月》的拉奏,旋律从低回处起,如盲者踽踽独行的步履,继而一次次地盘旋而上,力度渐增,那不再是单纯的哀伤,而是质问,是控诉,是生命全部的郁结与不甘,在弦上汇聚成悲愤的洪流,最终推向那无可如何的高潮。这渐强的力量,正在于它的“过程性”,它模拟着一切情绪的滋生与壮大,将听者悄然裹挟,一同攀上那情感的顶峰。
既有积聚的攀升,便有释放的陨落。“渐弱”这画笔,diminuendo,描绘的便是那高潮过后的余绪。它不像一刀切断那般决绝,而是温柔地、恋恋地退潮。仿佛一声满足后的叹息,一缕随风而散的钟声,一片悠然远逝的孤帆。舒伯特《冬之旅》的终曲,那伴着手摇琴的孤寂形象,歌声便是这般渐渐微弱下去的,仿佛旅人的生命之火,在无边的严寒与孤寂中,缓缓地、认命地熄灭,留下的不是终结的巨响,而是无边无际的、冻结了的虚空。一个精心处理的弱收尾,其震撼力往往胜过强力的终结,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它不强迫你接受结局,而是邀你一同浸入那结局之后,更为广袤的沉默与回味之中。
至于“突强”,sforzando,则是这音画中最为戏剧性的一笔。它如惊雷,如裂帛,猝然打破之前的平衡,予人以心惊魄动之感。这并非单纯的粗暴,在许多时刻,它是情感堤坝的骤然决口,是长期压抑后的总爆发。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抗婚”一段,乐队全奏的猛烈切入,与之前楼台相会的缠绵悱恑形成骇人的对比,那便是封建礼教威权的冷酷具象,是劈开鸳鸯的雷霆一击。而在贝多芬的奏鸣曲中,那些突兀的强音,则常常是巨人般的意志与命运的抗争,是“我要扼住命运咽喉”的凛然宣言。这一笔,是画面上最浓重、最触目的墨痕,是生命历程中那些无法预料的撞击与突变。
最终,一幅完整的音画,乃是这所有笔法的交响与轮回。强与弱,渐强与渐弱,突强与持久的弱声,它们相生相克,互为映衬,共同结构出情感的起承转合,生命的潮汐涨落。这不禁让我想起杜工部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萧萧下”是飘零、衰减的弱与渐弱,是生命无奈的凋谢;而那“滚滚来”则是磅礴、积聚的强与渐强,是宇宙不息的生机。这一张一弛,一敛一放,正是艺术,亦是人生的至高律动。
曲终,那老歌者的声音早已在极弱的、几乎难以听闻的气息中,如轻烟般融入了空气。没有掌声如雷,全场是片刻的、近乎屏息的静默。人们仿佛刚从一幅漫长的、精微的画卷中走出,心神仍流连于那笔墨的浓淡与线条的韵律之中。我忽然明了,最高妙的演唱,或许从来不是征服耳膜的高亢,而是雕刻心灵的痕迹。那动态的对比,强弱的变化,便是歌者手中的画笔,它不在于涂抹了多少色彩,而在于是否画出了情感的骨骼与生命的气韵。在这喧嚣的世间,能有幸聆听这样一幅用声音绘就的画卷,让灵魂被那音之墨细细地描摹一遍,实在是一种奢侈的、近乎宗教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