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蜀郡临邛县的卓家已经存在很久了,现在家主传给了卓王孙。由于社会安定,经营得法,卓家靠着几代的积累,成为了蜀郡的巨富,拥有良田千顷,高车驷马;至于金银珠宝,古董珍玩,更是不可胜数。卓家的卓王孙有一子二女,长子常年在外,暂且不提,长女名叫卓文君,姿色娇美,精通音律,善弹琴;次女叫卓文玖,通“九”,为极数,也就是说卓王孙不希望再有孩子了。
而临邛的史家,也是一方豪强,史家的家主叫史淮,有三个儿子,长子名叫史承业,善于经营,史淮认为,史家的事物大可交予他处置,他比较稳重,可以扛起大梁,于是次子和幼子也就不用负担什么了,于是给次子起名叫“不载”,幼子取名叫“不言”。
史不载喜欢书画辞赋,这于富贵人家确实不是坏事,对家族也不是什么负担,但史不载的才能并不出众,只是略高于常人罢了,未达到天之骄子的程度,甚至于也不如卓文君;至于史不言,只喜欢一些小机巧玩意儿,让人觉得有些不学无术。他们的父亲史淮于此也未曾说过什么,毕竟是不用操心家业的人,所以对他们也颇为宽容。
两家都是临邛的豪门望族,所以两家多有往来,卓王孙与史淮,史不载与卓文君,史不言与卓文玖。
不过一年前卓文君出嫁了,嫁给了邻县的王家,那时史不载有些落寞,再没了可以说话的人。但现在卓文君回来了,据说是王家的儿子死了,回来守寡的。
史不载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她了,也不知是否安好,但想到她的丈夫去世了,必然也不会好过。而史不载又是一个不会言语的人,也不知如何安慰,说一句“一切都会过去,你也不必伤心”?却总有些“不知苦痛空言放下”的感觉。但史不载认为自己毕竟是她的好友,还是得去看看。
来到了卓府门前,史不载有些感慨,华堂绮院,卓家府邸,相比于一年前更加辉煌了。他已经有一年多未曾来过了,自文君出嫁后,他便没了来此的意义,他向来不关注卓家的动向,但听史不言说,卓家联合邻县的王家做了一桩大生意。
史不载进了门,便有仆人——穿着远比平民华丽的服饰——向他走来了,问了安,很有礼貌地。之后便领着他去见了卓王孙,史不载见了他,发现比起一年前,卓王孙更加地肥胖了,显然是应着卓家的富裕,更加地发福了,全身上下的穿戴都是精致的金丝银线做出来的衣服,富人永远比穷人更适合穿华美的服饰,因为那肥胖能够使衣装撑起,不浪费一处布匹。
卓王孙见了史不载,笑着说道:“啊呀,是不载啊,好一年未见了,今日怎么有时间来看你卓伯伯啊?哈哈。”
史不载行了礼,说道:“许久不曾来访,家父认为有失礼数,特亲自登门谢罪。”
卓王孙说道:“没有的事,我们两家关系密切,哪需要这些啊?你父亲太讲礼数了,不愧是名门望族啊,卓某自愧不如啊。”
史不载想着这样的寒暄终究不是事儿,于是问道:“卓伯伯,不载有一事想请卓伯伯告知。”
卓王孙似乎心情不错,很爽快地说:“你问吧。”
史不载有些忐忑地说道:“不载听闻……文君她好像回来了。”
卓王孙满不在意地说:“哦,她啊,在自己的屋子那边,在西苑,你是知道的罢。”
虽然有些惊讶,但史不载还是谢过,便去了西苑,这是他曾经常来的地方,西苑在卓家并无什么特殊,只是一般的华贵罢了,楼阁、小池、树木、假山……都无什不同,特殊的,只有卓文君。
他进了西苑,便见着了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荡着,在千百柳枝垂下的瀑布中,荡着。她穿着粉色的裙,披着白色的纱,头上戴着七色琉璃宝钗,或者说,只是头饰罢了,她的样子很失落,但一如既往地美丽,如一年前一样,史不载认为,西苑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陪衬。
见了她,史不载想着说些什么,她也看到了他,说道:“不载,好久不见呢。”
史不载听了,说道:“是了,大概有一年了罢,你……你还好么?”也便走进了。
她停住了秋千,却不语,史不载见了却有些难过,一时也不知如何言语,只是尴尬地站着。
“不载,你知道婚姻么?”她突然问道。史不载未曾想过,但仍旧思索着,她的丈夫死了,这是婚姻内的悲剧罢,但终究是悲剧,他是不会安慰人的人,竟没了想法,于是只得说:“婚姻指的是嫁娶之礼罢。”
她听了,只是摇摇头,史不载心想一定是说错话了,她说道:“你指的,是书上的罢,但现实又如何呢?若是如你所言,我便是未结过婚了。”显得很悲凉。
“文君,你怎么了?”史不载有些担心。
“我若是说,我未结过婚,你会信么?”她看着他,直直的。
“你的话,我必然是信的。”他发誓道。
她听了,垂下头,闭上眼,终于呼出了气,说道:“你是知道的,一年前我出嫁,去了王家,在那里待了一年。照理说,我应该是王家的媳妇了。”
史不载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我在听着。
“但我不是,我仍然是卓家的小姐,与王家并无什么关系。”她说着,带着一些愤恨,“婚礼那晚,我名义上的夫君亲口告诉我,我不是作为媳妇被嫁过来的,我是作为人质过来的。我父亲他与王家的家主有着协定,以我为人质,可换得王家的支持,父亲是同意的,一个女儿可换得卓家的荣华富贵,太划算了。我在那里生活了一年,但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却未曾有一日待我如妻。所幸我卓家这一年来发展很好,也盖过了王家,害掉了王家,于是我也回来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物品,未出嫁时属于父亲,出嫁后属于丈夫,我有何时属于自己呢?”文君感慨着,眼神中充满着凄迷。
“不载,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她说道。
“这是我的荣幸。”史不载说,“你愿意听琴吗?我弹给你听,一年未见,你看我是否生疏了。”
她点点头,史不载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琴弹得虽不算差,却也并不出众,并不能吸引她,只是他们是朋友,相互倾听罢了,有时只是点点头,或有评论,但终究不能让她惊艳。于是我弹着,万物没有一丝变化,就像她脸上的神色。
史不载总是希望自己是能够有着高超的琴艺的,但这只是奢望,只不过是徒然生恨罢了。
(二)
梁孝王去世了。他在世时营造的梁园,招揽了天下人才,但这一切都随着他的去世而土崩瓦解,那些国家栋梁之才也就另择良木而栖,而有的却不受待见,只得回到了故地,一穷二白。
其中便有司马相如,他不被任用,只得回到了故乡成都,但本身家境贫寒,失业在家,过得并不愉快。不过他却与临邛县令王吉交好,而成都与临邛接近,于是王吉自然是听说了司马相如的事,于是他修书一封,邀请他来临邛一聚。司马相如看了信,觉得可行,于是便去了临邛,而王吉也热情招待了他,置办了一桌酒席,果肉肥美。
酒过三巡,王吉对司马相如说:“长卿啊,上次一别,有不久了吧,过得如何啊?”
司马相如呵了一声,说道:“我过得如何,你不也看到了么?要不然,我为何要来临邛,蹭你的饭吃。”
王吉笑道:“啊呀,长卿,我们的大才子落魄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惜啊。”
司马相如不言,只是看着他,说道:“说吧,你找我肯定不是单纯地想请我吃饭,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王吉听了,抬头看了一眼司马相如,笑了起来,然后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长卿啊,你真是个聪明人,那好,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你想不想到朝廷里做大官?”
司马相如很直接地说道:“想,当然想,我司马相如做梦都想去朝廷做官,但我现在就是穷光蛋一个,说吧,你有什么计策?”
王吉说:“老实跟你说吧,我在临邛这偏僻小县城当县令也够久了,我也想着能够早日升官发财,但你我都明白,我王吉没什么钱财,买不了官,就算能买官,我这能力,也捞不到什么,所以,我想到了你。司马相如,你有过人的才能,假如入了朝廷,必然获得重用。”
司马相如自顾自地喝着酒,并不看王吉,一会之后说道:“那么,钱呢?”
王吉说道:“钱,我没有。”
司马相如白了他一眼,骂道:“那你说个屁!”
王吉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钱,我是没有,但本县的富豪——卓王孙,他有的是。”
司马相如说:“卓王孙?你有办法从那家伙手里拿到钱?”
王吉说:“从他手里拿钱是不可能的,但是啊,可以通过他女儿啊,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卓文君,前些日子死了丈夫,现在守寡娘家,这个卓文君姿色娇美,精通音律,善弹琴,而你司马相如精通音律,琴技超凡,容貌俊朗,定能俘获她的芳心。”
司马相如听着王吉的描述,他很高兴,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了,他的脸色很红润,他说道:“继续说下去。”
王吉继续说道:“我明日去同本县的另外几个大户说说,让他们去同卓王孙商议为你举办一场宴会,你就几番推辞便好,之后我便会邀请你奏琴。”
司马相如说道:“老兄,你确定那些大户会同意?”
王吉嘿嘿笑道:“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卓王孙一家是冶铁世家,卓家以冶铁致富,现在一家独大,很多本县老牌家族,如史家的史淮,早就看不过去了,而程郑一家也是冶铁大家,对于卓王孙压他一头的事,也早就不舒服了。如此,这些人必然会同意,宴会也必然会举行了。”
司马相如抚掌笑道:“那好,我就去住处静静等待了,接下来就拜托你了。”于是拿起酒杯,全然不顾已经烂醉的自己,说道:“敬你,为我们的前途!”王吉也举起酒杯,说道:“干杯!”
第二日,王吉便秘密邀请了史淮与程郑等人,与他们商议了此事。
程郑却说道:“如何能保证,那卓文君能够听到司马相如的琴声呢?”
史淮说道:“那便需要造势了,我等先等几日再举办宴会,但这几日,需要各位托人相互言说县令有一好友来访,善于辞赋音律,那卓文君最喜此事,若是听闻,必然会偷听,则事情可成。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听闻都拍手称赞,连连叫好,于是此事就定了下来。
如平常一样,史不载在城中闲逛,却远远地望见县令的家奴,低声下气地对一间屋子的家奴说着:“我家主人有请你家的主人前往府中一叙。”那家奴却说:“抱歉,我家主人有病在身,不便见客,诸位请回吧!”说完便回了屋子,留下县令的家奴在门外不知所措,最后终于离开了,之后却见着一个生人出来了,他的面色很好,一点不像是有病的模样。他生得很是俊朗,颇具书生意气,让史不载自愧不如,但他确信临邛是从未有过这样的人的,于是也不知这是何人。连续反复几日,他都见着了相同的场景,于是也疑惑起来,后来才听说这人叫司马相如。
而后有一天,史淮和程郑二人作为代表去了卓府,客套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直奔主题了。
“卓兄,你可知,最近城中的亭子里住了一位贵客。”史淮突然说。
“哦?略有耳闻,据说叫司马相如?怎么了?”卓王孙疑惑道。
“卓兄,你可就有所不知了,这司马相如啊,可是县令的好友啊,怠慢不得,你想想,我们能发迹,县令可是出了不少力的。你说,我们是否应该邀请他啊来府上做客啊?”程郑说道。
“嗯,我觉得这样不错,不过,地点定在何处为宜?”卓王孙想了想,然后点头道。
“卓兄,说起富贵,这临邛有谁不知,有谁不晓,你卓王孙是临邛第一大户,宅邸可谓是富丽堂皇,不如这样,借你贵府做场,我史淮的史家承包所有酒水食材,程兄负责礼节邀请,如何?”史淮说道。
“可以,何时请他来府上一聚?”卓王孙赞成道。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准备,如何?”程郑提议道。
于是几人达成了共识,便着手置办宴席。
而史不载也去了卓家,在西苑见到了文君,高兴地说道:“文君,明日你们卓家要举办一场宴会,会请到司马相如来府上,据说这司马相如弹得一手好琴,不知道明日会不会有幸听得他的演奏。”
卓文君并不看史不载,只是轻声说道:“希望如此罢。”
史不载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看起来你不太高兴。”
她看着他,久久地,最后叹了口气,说道:“我今天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请回吧。”随后进了屋子,留下他一个人在西苑里,于是只得摇摇头,无奈地离开了。离开时看到西苑的池子,觉得分外清冷。
囚水,总有些幽怨。
卓文君在屋内坐着,却有着一丝期待,她希望这个司马相如,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人,这样,她或许就能有人说话了罢。
(三)
宴会举办地很隆重,豪奢尽显。县令王吉、卓王孙、史淮、程郑以及其他一众临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经到场了,整个宴会人数已经过百了,但他们此刻却议论纷纷,因为这场宴会的主角——司马相如,他还未到。
“王大人,司马公子,是不是遇上事了?现在还没来?”卓王孙悄悄地对王吉说道。王吉点点头,说道:“我早早地就派了家奴去请,按理说现在应该到了。”这时一群家奴跑了过来,这是王吉家的,他见了便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司马公子呢?”家奴唯唯诺诺地回答:“小的们已经去请过了,但司马公子说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还请大人们海涵。”
卓王孙唏嘘一声,说道:“王大人,这宴会为的就是司马公子,这主客不到,宴会怎么能举行呢?”
王吉点点头,故意似的大声说道:“诸位,司马公子是一个大才子,但凡才子,都不爱这种大排场,只爱小幽居,我看,大家一起去迎如何?大家一起去,为情为礼,他都不会拒绝了。”高声一语,惊动在场所有人。于是立刻有人振臂而起,和道:“好,就依王大人所言,我第一个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起身,一同前往,在这浩大的声势中,终于是把司马相如给请了过来。
只见王吉亲自驾着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了卓府门前,之后亲自下车,对着车内恭敬地说道:“长卿,卓府到了,你下来吧。”
于是一只手推开了车门,走了出来,司马相如身着华丽,举止从容,端的是仪表堂堂,文静典雅,甚为大方。使得在场的人无不惊叹其容貌俊秀端正,风度潇洒。于是在众人的盛情邀请下,入了酒席。
西苑里,卓文君坐在屋中,等待着她的侍女来给她汇报情况,显得有些不安,当她听到脚步声时,一下子站了起来,问道:“那司马相如你可见到了?”
侍女说道:“见到了,见到了,小姐,您听我说,那司马相如啊,真的是好生俊朗,气度不凡呢,连县太爷都给他亲自拉车,他一下车啊,真的让人迷死了。”侍女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卓文君决定,她要亲自去看看。
此事宴会酒兴正佳,觥筹交错,而王吉、司马相如以及史淮等人却是意不在酒,而在乎帷幕之后。他们在等着卓文君,之后才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程郑瞟到了门缝后的女子,相必那就是卓文君了,于是他咳了一声,提醒王吉,可以进行下一步了。王吉见状,便站了起来,谓卓王孙道:“卓兄,贵府可有琴?”酒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纷纷看着王吉和卓王孙。卓王孙听了,有些疑惑,但还是说道:“我卓府自然是有琴的,不知王大人要琴作甚?”
王吉说道:“我们这场宴会,为的是便是迎接长卿,各位都知道,长卿呢,特别擅长辞赋音律,这琴啊,堪称一绝,我今日呢,是想借此机会,邀长卿为大家演奏一曲,以助雅兴,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都附和道:“好!”于是司马相如佯作推辞,但最终还是说道:“在下就献丑了。”于是待卓家家奴搬出了琴,他端正坐好,有意似的望了望卓文君所在的地方,说道:“这是在下的新曲——《凤求凰》,请诸位侧耳静听。”随后便弹起了琴,一曲终了,惊艳四座,无不称赞,司马相如并不理会众人的称赞,只是深情地看着门缝,看着门外的卓文君。
门内的卓文君早已为之着迷,她看到司马相如望着自己的方向,不由得又惊又喜,喜的是司马相如有着如此高超的技艺,担心的是自己可能配不上她,于是在这样的情绪中,她跑开了,躲进了自己的屋子,脸颊通红,一时不知道如何抚平自己的激动。
司马相如见门缝里没了人影,就回到了人群里,继续酒宴的狂欢,但趁着众人狂欢时,便悄悄离开,借笔写下了一首《凤求凰》:
“凤飞翱翔,四海求凰。
梧桐佳木,归兮故乡。
未遇所思,何悟斯堂。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室迩人遐,毒我愁肠。
何时见许,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携手相将。
心合琴瑟,凰起高墙。
中夜暗兮,月怜犹光。
凤凰于飞,比翼成双。 ”
并将此交给一名婢女,贿以重金,使其将之带给卓文君,之后便回到宴席上,直到酒宴结束,方才离开。
而这封情书,早就到了文君手中,她反复地读着这首情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室迩人遐,毒我愁肠。何时见许,慰我彷徨。”这是他在夸她,夸赞她的美貌,令自己饱受折磨,也是因此,才用情极深,以至于因情生感,感而为文罢。
“愿言配德,携手相将。”她反复地念叨着,竟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是他对她的表白,赤裸裸的示爱,他想与她为天作之合,她何尝不想与他白头偕老,共度一生?但自己身陷囹圄一般,却如何与他相见呢?
“心和琴瑟,凰起高墙。”她读到这一句,这是他在邀请她,如果她也爱着他,就越过这高墙的阻隔,和他一起,自由地恋爱。但她迟疑了,自己作为女子,真的可以这样吗?
“中夜暗兮,月犹怜光。”这是在说,夜色黑暗,但依旧有温柔的月光,他是在说,她虽然身在痛苦,但他爱着她,会温柔以待么?她想着,却又想起父亲只将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王家只把他当作抵押,她渴望着温柔,她的心跳得很急促,她想要逃离这样的处境。
“凤凰于飞,比翼成双。”她的心逐渐平静,她不再害怕,她相信,只要自己跨越了这一层层的阻碍,自己就能与他厮守到老,获得满足,获得尊重。
在这个晚上,她逃走了,与在外面等待着的他一起,逃出了临邛,去了成都。
(四)
到了成都,卓文君才发现,司马相如是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这时她才明白,他华丽外表下的穷酸。
但她仍旧是爱他的,爱着他的才情,爱着他的英俊,爱着他给予的诺言。
她说:“我陪你。”
屋子里空无一物,有的只是他和她,抱在一起,她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也任由他将脑袋轻轻地靠在她的头上,嗅着她头发的香味,这种味道令他感到燥热,也情不自禁地去吻上了她,她觉得害羞,也觉得快乐。衣带渐宽,他如饿狼一般,如变得不受控制,但她觉得,他依旧温柔,她的意识已经恍惚,竟想到了在王家的日子,但终究是过去了,现在陪她的,是他,她感到快乐、满足。
火,拯救了凰,也养育了凤。
她与他终究是在一起了,私定终身。但卓王孙却很愤怒,认为女儿背叛了他这个父亲,这使卓家蒙羞。
有人劝他说:“司马相如好歹也算是当今名士,你的女儿嫁给他,也不算辱没。”
卓王孙愤怒地说:“司马相如什么人?一个穷酸鬼!勾引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极其不成器,做出这样败坏家风的事情,但我终究不想伤害她,不过我也不会给他们一点钱财。”
劝说的人都不再劝说了,明事理的人其实明白,卓王孙并非是不想伤害女儿,而是不想得罪司马相如身后的县令而已。
生活很贫苦,但卓文君是快乐的。她逃脱了父亲的控制,逃脱了大家族的制度,现在的她,就是一只幸福的凰。
但凤没有那么快乐,他贫苦的现状仍旧没有改变,他想要的地位和金钱,他都还没得到。
于是她说:“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你随我回临邛,卖掉我随身携带的首饰吧,在临邛我们再找找朋友兄弟,这样也能过活一段时间,何至于贫苦到这种地步呢?”他点点头,于是收拾了器物,再次去了临邛。
卓王孙听闻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又来到了临邛,冷哼一声,自己的女儿终究离开不了这个富贵之家,她终于察觉到了司马相如的穷酸,她终于要回来了,她若回来,我必然要生气,但也要怜惜,最终还是要批判一番那虚伪的司马相如。
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终究没有去卓府,而是用当掉首饰的钱去买下了一间屋子。
史不载自卓文君离开后就一直心神不定,直到后来史不言对史不载说,文君回来了,和司马相如一起。
史不载听到文君回来时,便立即问道:“她回来了么?她在何处?”但听到司马相如四个字时,心中一痛,一时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史不言说:“她们在贫民居住地买下了一间小破房子,现在在找亲朋好友借钱,司马相如准备开一家酒店。”
史不载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史不言说:“是文玖告诉我的,她遇到了文君的朋友,文君的朋友告诉她的。”
史不载听闻,便立刻去了屋子,拿了自己值钱的东西,去典当了,然后拿着换来的钱到贫民居住区去寻文君了。
费了些时候,史不载终于是找到了她的住所,但没有见到她,见到的是他。
“阁下是?”司马相如起身问道。
“在下史不载,您就是司马相如吧,请问文君在吗?”史不载心里有些失落。
“史兄,真是不巧,文君现在出门在外,不在家中。”司马相如说道。
“那她何时会回来?”史不载问道。
“这……我就有所不知了。史兄来到寒舍有何贵干?”司马相如问道。
“哦……这样啊……”史不载叹了口气,“听闻你们想要开一家酒楼,担心你们资金不够,所以前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于是将所携带的财物留了下来,说道:“请帮我转交给文君。”
司马相如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过那些财物,说道:“我知道了,史兄,谢了。”
史不载走后片刻,司马相如才对着里屋喊了一声:“他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之后里屋中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卓文君。
她叹了口气,说道:“他果然还是来了。”
他说:“怎么?你不想见他?”
她摇摇头:“不想,他把我当作精神寄托,这样的负担太累,于谁都不好。”
他不再问,只是去数了数史不载留下的财物,之后说道:“我们可以开酒楼了。”
她很高兴,但也疑惑,她问道:“那太好了,但为何你要开酒楼呢?”
他笑了,说道:“酒后放歌,于此可以结交更多文人雅士。”
她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酒楼落成了,司马相如让文君站在垆前卖酒,自己穿起犊鼻裤,与雇工们一起操作忙活,在闹市中洗涤酒器。
她当然是听他的,这倒是吸引了不少人,曾经的卓家大小姐,现在却在闹市中抛头露面,端的有些稀奇,于是无数人争相去看,而她是姿色娇美的,令人惊叹。无赖地痞看色相,风流人士问酒钱,生意火爆,他看着很高兴,他明白,这个计划成了。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刚到临邛时,两人就说好分头去借钱,但司马相如在临邛,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县令王吉,于是便去找了他,商量下一步的计策,当然也顺便美餐了一顿。
“我建议你开一间酒楼。”王吉说。
“说下去。”司马相如说道。
“让卓文君在垆边卖酒。”王吉说。
“然后会引得诸人围观,卓王孙必然是觉得羞耻的。”司马相如说道。
“之后我再暗中派人去传谣言,去对卓王孙的卓家指指点点。”王吉说道。
“最后你再派人去说好话,此计可成。”司马相如说。
日子虽然清苦,但自己忍让些,还可以相敬如宾,过得还算和和气气,司马相如想着,卓王孙那老家伙,现在肯定是闭门不出吧。
司马相如猜对了,卓王孙觉得羞耻,闭门不出,谁也不见,他觉得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遭到了极大的破坏,自己的女儿居然如此忤逆自己。他愤怒,但是无计可施。
史不载在屋里坐着,他心痛极了,他远远地看着她,被别人指指点点,他觉得痛苦,他觉得难过,但自己无能为力。
门被推开了,来人是他的朋友——程鹏,程鹏看着史不载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骂道:“怎么?心疼了?”说着坐了下来,拿出自己刚买的酒,说道:“喝不喝?我从文君那买的。”
史不载看了看,有些木讷地说:“一杯吧……”
程鹏愣了神,缓缓转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史不载,说道:“噫——你小子怎么突然喝酒了?伤心了?”
史不载骂道:“你他妈哪来这么多废话?要你倒你他妈就给我倒!”
程鹏乐了:“嘿,你小子,还跟老子骂起脏话来了。来!喝!”
史不载是第一次喝酒,一杯酒下肚,被呛得咳嗽不止,程鹏哈哈大笑,说道:“傻狗,酒不是像你这么喝的,你他妈操之过急了,哈哈哈哈。”
史不载说:“或许吧。”
程鹏说:“什么或许?你他妈就是!想着就烦,说什么你不懂她,其实她也不懂你。”
史不载看着程鹏,说:“倒酒。”
程鹏骂道:“狗,不是说就一杯么?”但仍旧给他倒上了,之后继续说道:“真他妈好笑,你们的联系就这点酒了,你自己怂,她也不给你机会,哈哈哈哈嗝。”
史不载说:“妈的,你他娘一天到晚就会说这些屁话。”
程鹏说:“傻狗,你怕不是忘了那群狗吧?我们算算,我、张浩然、田硕、李彦明……哈哈哈哈,你还要听我们这十多个人放屁,哈哈哈哈。”
程鹏此时却突然正经起来,说道:“别想了,忘了吧,这样的执念不好,我们是朋友,能骂脏话能谈情也能说理,连沟通都做不到的,太累,别说你想要爱情,连友情都算不上。”
史不载摇摇头,说道:“我明白,我也感谢你们。”
程鹏说:“谢鸡毛,傻狗。”
史不载说:“王八蛋。”
卓王孙的日子很不好过,每天风言风语,他的精神已经很脆弱了,但仍然抱着自己的些尊严,他不想低头,但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原本滚圆的肚子现在已经下去了,原来的衣服也撑不起来了。
有卓家的家奴向王吉汇报了卓王孙的情况,王吉觉得,时候到了。于是他亲自去了卓府,卓王孙不愿见客,但王吉并不打算见他,而是拜访了他的妻子。
王吉问道:“卓兄近来如何?”
卓王孙的妻子想到卓王孙的近况,又念及家中变故,女儿在外受苦,不由得落下泪来,王吉见状,惶恐地说道:“嫂嫂,你休伤心,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卓王孙的妻子看着他,问道:“你有何良策?”
王吉定了气,说道:“你这样对卓兄说‘你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钱财。如今,文君已经成了司马长卿的妻子,长卿本来也已厌倦了离家奔波的生涯,虽然贫穷,但他确实是个人才,完全可以依靠。况且他又是县令的贵客,为什么偏偏让他们受这样的委屈!’如此,令他想通,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卓王孙之妻听闻大喜,说道:“真太谢谢您了,我这便去与他说去。”于是全然照着王吉所言讲与卓王孙听,卓王孙听得夫人也是如此说,最终叹了口气,决定按照这样做了,也给自己一个安心。
于是卓文君得到了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各种财物。
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和他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开始富足的生活了。
(五)
司马相如既得钱财,便去找了王吉,托以重金,寻求官场上的照应。随后便与卓文君回了成都,等待回应。
时汉武帝刘彻在位,宫中有一人名杨得意,是侍奉刘彻的狗监(主管皇帝猎犬的人),他与王吉是同乡,于是王吉便找到了他,彼此寒暄了几句,最后说道:“杨兄在朝廷如何?”
杨得意说道:“马马虎虎罢了。”
王吉说:“那你可愿意升官发财?”
杨得意说:“难道你想?”
王吉说道:“大家都想,对不对?”然后便拿出了司马相如给的财物。
杨得意说:“你给我这些,也没什么用啊,我的老乡。”
王吉说:“无妨,我素听闻皇上喜好辞赋,可有此事?”
杨得意说:“确有此事,难不成,你要从这一点入手?”
王吉说:“你且看看此赋。”说着递出一篇辞赋,杨得意接过来看,读完颇为震撼,问道:“这是何人所作?”
王吉说:“这是《子虚赋》,作者是你我的同乡,司马相如。”
杨得意说:“你且与我说说。”
王吉说:“梁孝王刘武来朝时,司马相如得以结交邹阳、枚乘、庄忌等辞赋家。后来因病退职,前往梁地与这些志趣相投的文士共事,就在此时相如为梁王写了那篇著名的《子虚赋》,时在汉景帝年间,但是景帝不好辞赋,所以并没有得到景帝的赏识。”
杨得意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可惜了。”
王吉说道:“所以我托杨大人用这些钱打点一下宫中的关系,让司马相如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表现一下。”
杨得意受了钱财,说道:“好说,好说。”
王吉起身道:“那就有劳了在下就告辞了。”
杨得意起身道:“贤弟慢走,我就不送了。”
于是杨得意入宫内打点文官,故意将《子虚赋》放于刘彻的案上,刘彻果然拿起来读了,并且大加赞赏,却不知其作者何人,以为是古时无名之士,不由得大感惋惜。
刘彻巡猎,杨得意等人随其后,刘彻满载而归,很是高兴,众人皆称赞,唯有杨得意不言,刘彻觉得奇怪,便问他:“朕猎于此,满载而归,众人皆赞,何故惟汝不言?”杨得意谢罪道:“不敢,只是臣见到猎场盛景,不由得想到描绘云梦泽的词句。”
刘彻觉得有意思,便示意他说出来,于是杨得意吟诵道:“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
刘彻大惊,问道:“你从何处见得此赋?”
杨得意说:“这是我同乡司马相如所写的《子虚赋》。”
刘彻大喜,当即对杨得意说:“好!你速去请他过来,朕要亲自接见他。”
于是司马相如得以面见刘彻,刘彻问:“我大汉国力强盛,随之而来的却是奢欲横流,宗室公卿以下争于奢侈。如之奈何?”
司马相如答:“文景盛世,国有余财。安逸享乐,此谓靡奢。廉俭守节,清静无为。君主为尊,法令自出。王公黎民,莫敢不从。”
接着说:“《子虚赋》写的只是诸侯王打猎的事,算不了什么,请允许我再作一篇天子打猎的赋。”于是作《上林赋》,与《子虚赋》相互承接,且更有文采,以颂作讽,规模宏大,叙述细腻。
刘彻拍手称好,于是封司马相如为郎。
司马相如还乡,今非昔比,颇为风光,卓王孙献金相认,司马相如照单全收。
李彦民说:“可惜了,不过说说而已。”
史不载问:“你说什么?”
李彦民说:“《子虚赋》《上林赋》不过说说而已。你还是快醒醒,别把自己搭进去。”
史不载皱了眉头,他知道他的这个朋友看人很准,但他也只能摇摇头,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司马相如很高兴,金装玉马,一夜看尽长安花。长安,繁荣昌盛的帝都,天子脚下,天下至宝皆汇于此,司马相如觉得,自己终究来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曾经梁孝王未曾带领梁园来此,但今日,我司马相如终于到了。
司马相如对朝廷、对贵族都有着极高的向往。而现在他也拥有了这样的资本——他是汉武帝刘彻身边的红人。刘彻集权中央,君主之威势达到了新的高度,由此司马相如也就成了人们拉拢的对象。
王公大臣士大夫,奢欲横流,司马相如也乐于如此,他游刃有余,混迹官场,最终站稳了脚跟。那么,卓家,也就没用了,或者说,卓家有用的,一直是卓家的家财。曾经他只是一个穷小子,卓家对他来说是庞然大物,但现在不同了,他是中郎将,他凌驾于卓家,卓家的生死,都握在他手上。
如果说当初司马相如携文君出逃,带给卓家的是一场破坏,那么当司马相如成为郎官时,带给卓家的是一次恢复,但这场恢复还未持续多久,一场更大的灾难,来临了。
一日王吉家的家奴来到史府,邀请史淮去参加酒会,史淮带上了史承业,却并未带上史不载和史不言,史不载并不喜欢宴会,而史不言并不在临邛,他娶了卓文玖,已经远走他乡了。
等到晚上,史淮与史承业才回来,都已经不省人事,说着疯话,史淮虽然镇定,但脸色颇为红润,并不言语,于是由着他的妻子搀扶着回了房,而史承业就由史不载扶着回了他的房间。史承业很高兴的模样,竟哼起了难听的歌。
“弟弟,你可知我为何会这么高兴么?”史承业突然说道。
“不知道。”史不载说。
“哈哈哈哈,因为,卓家完了!卓王孙那个老家伙也完了!”史承业放声大笑。
史不载皱起眉头问道:“哥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史承业靠过来,压低了问道:“怎么?想知道啊?哈哈哈哈!好!我就告诉你,你可不要与他人说,哈哈哈哈!”
史不载点点头,示意他说出来,史承业哈哈大笑:“哈哈哈,我的好弟弟,好,我就说给你听。”随后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卓家一直都是司马相如的垫脚石,现在卓家被检举贪污,被抄了家,全家被发配,唯有嫁出去的卓文君卓文玖两姐妹幸免于难,而司马相如填充了国库,大功一件。
史承业最后还说了一句:“卓文君,那个傻女人,毁了一个卓家。”
史不载感到愤怒,也感到痛苦,卓文君又一次成为了牺牲品,他冲了出去,来到卓府门前时,发现曾经辉煌的卓府,已经没了生气,黯淡的门上贴着两张封条,官差的办事效率居然如此之高。
卓文君被司马相如留在成都,一个人好生寂寞,犯了相思病,卧在床上,有些消瘦。在她看来,她那么爱他,在贫苦时和他没有怨言地呆了那么久。后来不忍心他受苦,于是她让娘家补贴,这也令她心甘情愿,自己卖掉首饰,拉下面子来陪他四处借贷,甚至于忍受着被人指指点点,在垆边微笑着卖着酒,这些都是为了他,她心甘情愿。
这时,一个家奴送来了一封信,上面写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她看到这十三个字,不再黯然神伤,而是失声痛哭,一到万,为何没有“亿”?“无亿”便是“无忆”了罢,他终究无忆,也就无意了。
她强忍着痛苦,竟提起了笔,写道: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
君若无两意,何故相决绝。
昨日斗酒会,绿绮邀嫁娶。
今日寄书来,切切复凄凄。
垆边相依存,钱刀何用为?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她想呼唤他回心转意,写着却无力,只有眼泪肆无忌惮,或者说不受控制。
她未写完,却又听闻,司马相如带人抄了卓家,全家老小发配边疆。她惊呼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滴在写诗的丝巾上,染红了写下的的那一块,皑皑白雪,皎皎明月,却以血色相衬,她见了,眼前一黑,倒在案边。
当她醒来时,她发现,陪在她身边的是史不载,他关切地看着自己,眼睛泛红,眼圈泛黑。
“你醒了,你还好吗……”史不载发现她醒了,有些惊喜,有些关切。
但卓文君并未看着史不载,她想的还是司马相如,想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的姿态,他的青睐,她都记在脑海里。为了他,她愿意离家出走,成为第一个为爱而冲破一切的女子,陪他经历这么多,幸福好不容易,为什么他却不敢了呢?因为现在他成为了礼制内的中郎将,而自己是不守礼法的耻辱么?为什么呢?我还以为,我们能够不同于别人呢。我们明明都冲破了不可能了……为什么?
她咳出一摊血,使得史不载心惊肉跳,连忙呼叫一边的郎中。
她痛苦极了,她在朦胧中却回忆着出逃的那晚,在成都空无一物的房子里,在代替花烛的月光下,他的温柔,他的缠绵,他的誓言……
她呢喃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然后终于断了气。
郎中摇了摇头,或许她的苏醒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文君,走了。
史不载,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也死了。
(六)
司马相如已经六十岁了,因为多病而免官,于是居住在茂陵。
此时的司马相如已经垂垂老矣,他卧在床上,很虚弱的模样,他问立在一旁的和他年纪相仿的郎中:“楚昊啊,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郎中叫楚昊,就能治百病,是名满京师的神医,司马相如在三十岁时因为长期的参加宴席宴会,导致身体不适,楚昊便亲自登门拜访,为其医治,没过多久司马相如就活蹦乱跳的了。司马相如想要以千金赠他,被他谢绝了,他自称喜欢辞赋,所以才来找司马相如,为他医病,只求能一览司马相如的辞赋。司马相如也是欣然同意,毕竟与一位神医交好,无论如何都好。
楚昊给他把了脉,说道:“极细极微,你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司马相如听了,并没有表现出痛苦,而是很坦然地说道:“这样啊。我猜也应该是如此了,毕竟也活了六十年了,也该满足了。”
楚昊说:“我看你不是活了六十年满足了,而是你看开了,你不像曾经的帝王将相那样去寻求灵丹妙药,你明白人的肉体终将腐朽,能够永存的只有灵魂。”
司马相如笑了:“还是你懂我,你说,我司马相如的辞赋,如何?”
楚昊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不光写出来了无数令人震撼的辞赋,也掌握了辞赋创作的规律,通过自己的实践总结出有关辞赋创作的论述,对辞赋的审美创作与表现过程进行了不少探索。你司马相如可谓是辞宗,赋圣。”
司马相如很高兴,说道:“我司马相如得你一友,可谓是人生大幸。”
楚昊却一笑,然后冷漠地说道:“可文君遇上你,端的是不幸。”
司马相如的笑凝固了,他看着楚昊,说道:“你在开玩笑么?”
楚昊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在死前挂念的还是你啊,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楚昊说:“你的毒,是我下的,我在你身边待了三十年,我一直在给你下不同的毒,也就是说,你现在的病,是拜我所赐。”
司马相如一脸难以置信,苦涩地笑道:“你不是说,这都是因为我工作的缘故么?你不是说,治病是开源节流,我没有节流所以才会病么?”
楚昊说:“你对文君说爱她才接近她不也一样么?”
司马相如哑口无言,楚昊自顾自地走到放着司马相如辞赋结晶的书架上,抚摸着那些辞赋作品,说道:“这些,都是你生命的结晶吧?或者说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司马相如慌了,急切地说:“你要干什么?”
楚昊说:“当然是毁掉,一点不剩地。就像这样。”将一卷竹书折得粉碎。
咔擦的声音,清脆,却令司马相如颇为难受,他撕心裂肺地乞求道:“住手!住手!楚昊!你不也喜欢辞赋吗!你恨我你可以杀了我!你不要动这些!”
楚昊说:“辞赋?我压根就不喜欢,那只是一个幌子罢了。”说完又摔碎了一卷。
他将司马相如所有的心血都毁掉后,他回过头来,发现司马相如已经断气了,怒目圆睁,是仇恨,又像是带着乞求,总而言之是死不瞑目。
楚昊舒了口气,他将一地的竹简全部打扫了,放到火里烧掉了,司马相如的梦想,全部化为了灰烬。令楚昊觉得可惜的是,仍旧有几篇辞赋太过出名,他毁灭不了,但他这样做,司马相如的才华已经大打折扣了,他原先的光芒,不可能再重现了。
真的可惜了,这个天纵奇才。
有一天,刘彻突然想起了司马相如,他说:“司马相如病得很厉害,朕得派人去,把他的书全部取回来。要是不这样做,以后就散失了,就真的可惜了。”于是派所忠前往茂陵,但司马相如已经死去很久了,于是只得询问相如四十多岁时娶的妻子,她回答说:“长卿本来就没有过书。他写了书,别人就取走,因而家中总是空空的。长卿还没死的时候,写过一卷书,他说如有使者来取书,就把它献上。再没有别的书了。”
她说的都是实话,司马相如担心自己的作品遗失,或者被夺取,便把自己写好的作品藏起来,等着到时候一并托人交给皇上,于是对妻子也说的是被取走了,而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楚昊罢了。
所忠取了他留下来的书,回朝廷进献给了刘彻,刘彻摊开来看,发现上面写的是有关封禅的事,天子惊异其书,大骂道:“司马相如,居然敢妄议朝政!”一把将那卷书摔得粉碎,下令掘了他的坟墓。
于是在成都的司马相如墓被掘了,尸骨无存。
那卷书,所述的确是司马相如所言,但却不是司马相如亲自所写,而是楚昊记下来的三十年来的司马相如的所谓过激言论。被他记录成册。
几年后,成都的郊外,一处墓地,一个少年在这个地方放了一束花。守墓的老头见了,走过来,问道:“孩子,这地里葬着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少年对老头说:“这是我祖母的姐姐的墓。”
老头说:“那就是你大奶奶。”
少年说:“其实我很搞不懂这些辈分的称呼,我祖父说,这是他哥哥妻子的墓,所以很纠结的。”
老头说:“哦——原来如此。无所谓了,反正是你家人的墓。”
少年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二爷爷,他是我爷爷的哥哥,不过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老头说:“他们不知道,但我知道啊。你看,那棵树后面,那座不起眼的坟,就是你二爷爷的。前几年刚立的。”
少年说:“你怎么会知道啊?你认识我二爷爷?”
老头说:“我不光知道你二爷爷叫史不载,我还知道你祖父叫史不言。但是话特多。”
少年问:“你都知道啊?你到底是谁啊?”
老头说:“我啊,叫程鹏,就是个会讲故事的糟老头子,来,我跟你讲讲,你二爷爷弃文从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