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差我6岁,他一出生又黑又壮实,接生婆说这个儿子好养。
小时候的他特喜欢洗澡,洗好了一抱出水就要大哭,穿好衣服由爷爷抱着,哄他看墙上的蜘蛛,小脸干干净净,一双大眼睛随着指点寻找着爷爷虚构的大蜘蛛。
90年代初,家里的收入主要靠种水稻。妈妈要翻过几座山去耕田。两三岁的弟弟没人带,每天跟随妈妈去除草、施肥。爷爷给他做了一辆木轮子小推车当玩具,他竟一路推着车自己走那么远的山路。有时下雨,他戴着小斗笠,披着塑料膜,模样儿招人疼。
有一回一家人在后山山顶上种黄豆,临近黄昏,有一只大鸟突然叫起来。弟弟尖叫着扑进爷爷怀里,大哭起来。大家都不知所以,哄了好久才知道,原来他以为刚才那声鸟叫是老虎的叫声,一家人都大笑,他也挂着眼泪鼻涕笑了。
他模样讨喜,邻居大人都爱逗他,给他取外号。我教他:"人家说你你要说不是呀!"
于是,有人叫他"烂车鹏",他拖长声音反驳说:"说不是------"我听了哭笑不得。
大人外出干活去了,留我在家带他。他有时会人来疯,别人叫他"去,打你姐!"他还真就举个棍子追打我。我妈回来我告状,我妈念他不懂事,没有制他,我也没有真的生他气,就觉得他特别傻。
村里有几台载人拉货的拖拉机,送我家门前马路驶过,老远就听得见拖拉机的塔塔声。吃饭的时候我弟说他凭声音就知道是谁家的拖拉机。刚好有哒哒声渐驶渐近,我妈问他是谁家的,他说是那谁谁谁的,我出去一看,还真的说对了。我觉得他很天才。
他一天到晚跟着小伙伴四处疯跑,从小身体就倍儿棒,长得很壮实,也没生过什么病,真应了接生婆的话。
我弟唯一的一次受伤是个意外。
傍晚时分,家里烧的洗澡水装在一个桶里,他拿着个什么东西要给舀水的姑丈看,被桶绊了,整个人坐进桶里,毛衣蘸着了滚水,贴在腰上,烫出了一排鸡蛋大的泡,至今还留着一大片的疤。
爸爸一直在外地工作,后来辞了公职去深圳打工,很少在家,加之男孩子比较皮,少不了训斥。我弟一向和我爸不亲近。后来我妈去打工,我爸留守家里,耕田种菜,操持家务,繁重的劳作让我爸的脾性日渐变坏。对于年幼的弟弟,他从不跟他讲道理,经常因一点小事就把弟弟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一个周五,我从镇上的寄宿初中回来,我弟哭着跟我说:"以后再也不能叫阿财他们来玩了!"
"又怎么了?"
"阿爸把他们都骂走了!我现在连朋友都没有了!"
看着他哭,我也忍不住流泪。那是我心里陈年的痛。
弟弟就这么悲惨地渡过了小学和初中。
失去妈妈的庇护,我爸每天暴君式的呵斥迅速把弟弟打压成霜打的茄子,每天拉耸着脑袋,有时甚至不敢回家。等我大学毕业回来,我那个活泼可爱,生气勃勃,带点傻气又聪明的弟弟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默阴郁甚至有点自闭的少年。
我爸算是有文化的人,贫困的出身和家庭的重担把他困在这个封闭的小村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怀才不遇的。我能理解我的父亲,但痛惜他把包容、幽默的一面都给了外人,却把暴戾易怒的另一面给了家人,甚至把对生活的愤怒发泄在孩子身上。
我弟弟如今已成年,但心智却还不甚成熟,这里多少有父亲的负面影响。因为在他三观形成的关键这几年,父亲不但没有给予帮助和指导,还施加了简单粗暴的斥责和打骂。他与我爸也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近二十年了都没有叫过一声"爸",对家庭也多少觉得亏欠于他,早应自立的年轻人依然对父母索取多于回报。
如今弟弟自己也到了当父亲的年纪,只盼他能自己治愈过去的创伤,不再囿于年少的阴影,和成长和解,和父亲和解,承担起自己的人生责任,做好自己的生涯规划,将来做一个慈爱的父亲,不要再延续自己的经历。毕竟过去已无法追回,现在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