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52]宿命
深圳的冬,是一种难言的湿冷。美娜走在街上,摸着自己已经微微凸起的孕肚,不禁流下泪来。时间一天天走过,这条不该来的生命也一天天长大。他每长大一点儿,美娜的焦躁就更添一点儿。他就是一个不速之客,请来容易,送走难。
寒风拂过脸颊,似乎要将两行清泪冻结,刺骨地冰冷蔓延全身。周遭的海水仿佛要集聚所有的能量,将失意者的泪吞进肚里,冷酷的海风执行指令的动作竟那么决绝,不留丝毫情面。
等待的这半个月,每天都度日如年。她想用各种损招想把孩子意外流掉,可他的生命似乎比她要拿掉他,还要坚定。
跑步,爬楼梯,跳绳,就差让自己从楼梯口滚下去了,可肚子除了微微痛过几次,并没有任何动静。
她甚至傻到跟同事要便秘的药。如果孩子能像拉大便一样通过泻药随意地拉出来,那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女人死于难产。
在这件事上,她已不是她,完全没有勇气去面对医生护士的眼光。那种怯懦比任何时候都更甚,对自己的厌恶使她痛苦不堪。
只有依靠一个男人,让整件事看不上去不那么可耻,那她少女的虚荣还会在表面延续。她再次去找了孙明扬,这一次她一定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
孙明扬已经在家做好了早饭,等候美娜到来。
“我做了早餐,吃过了再走!”
美娜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嘴里嚼着她尝不出什么味的韭菜馅煎饺。
“喝点汤,鲤鱼汤,我早上去菜市场买的,新鲜的。”
“不喝,吃完就走,一天都不想再等!”
“哦,好!”
孙明扬看美娜已无心吃饭,便不再劝慰。今后给她补身体的时间多的是,何必在意这一点时间。
“那走吧!”美娜紧跟在孙明扬身后,心里的羞愧感让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么多医生护士的眼光。他们会骂她吗?他们会把自己未婚先孕的事说出去吗?是不是应该戴个口罩……
“你要是觉得对你名声不好,咱们就假扮夫妻关系吧!这样你会不会舒服点?另外如果不要身份证的话,你可以用假名。”孙明扬看懂了美娜的心思,就好像美娜在她这里像是透明的,他什么都能看透。
“好,按你说的来!”美娜感到这样的孙明扬简直太可怕了。做完人流她就要赶紧从他身边消失,然后永世不再相见。
医院里,导医台站着两个画着红唇的护士,他们年龄,看上去三十多岁,眼睛只喵了一眼他们,就直接说到:“人流吗?”
美娜心顿时一紧,她搭在孙明扬臂弯里的手,差点被惊落,孙明扬抬起手握住她的手,似乎想给她安慰。
“是的,需要什么手续?”孙明扬开口说道。
“几个月了?”
“四个月!”
“四个月已经不具备人流条件了,胎儿太大,不能流了!”护士说完,美娜瞬间就崩溃了,她的情绪失去控制,朝护士大喊:“为什么不给我做啊,我要做,求求你们……”
“不是我们不做,是孩子已经长大了,做不了。实在要做,就要引产,对母体伤害很大。”
“我做,做引产。”美娜拉住护士的胳膊近乎乞求。另一个护士不屑地说道:“跟我来,去检查一下。”
孙明扬拉着美娜跟在护士身后。
B超室里,一个中年女医生让美娜揭开肚子平躺。
“你的子宫膜太薄了,这个如果引产,可能再也怀不上了。你们要考虑清楚。”
美娜躺在床上哇哇大哭起来。孙明扬抱起她就走。走到导医台,她像疯一样打孙明扬,要他放她下来。
“那我该怎么活……”美娜瘫坐在地上,已经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指指点点,看着这个漂亮又失意的姑娘和姑娘身边这个似乎有担当又懦弱的男人。
“美娜,起来,别这样,我们回家结婚……”美娜已经哭成一滩烂泥,根本听不进一句话。
最后孙明扬只好再抱起她离开。导医台集聚着蜂窝一样的人流,全都嗡嗡乱叫。孙明扬感到自己的脸都被美娜丢尽了,可他又不能不管她。
他抱着美娜走回家,一路上她的哭声不断。行人异样的眼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深圳这片土地,连着那么大片的海域,可依旧冲刷不掉已经败漏的耻辱。
“为什么这样?你是不是故意的?”美娜慢慢开始镇定。
“什么故意的,我去问过的,真的是主刀医生不在。”
“为什么是半个月?为什么不另换一家医院?”
“我……是想这家医院近,方便照顾你。美娜已经这样了,咱们结婚吧啊?”
“这是你的目的,都怪我还信你!”
“我爱你,我是爱你的,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呵呵,太可笑了……”
“你要是现在不想回家结婚,我们先把结婚证领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把孩子生下来了。”
“不,一定还会有办法……”
“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他都成人形了,已经不能做手术了,没有哪个医院会担责任做这种有风险的事情。”
“你要我怎么办?啊……我的人生不能就这样毁了,不能……”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可是你肚子已经慢慢大起来了,你已经不能出去工作了。也就六个月,六个月过了,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会回到当初的。”孙明扬心里想要去孩子拴住美娜的心思又开始作祟。
美娜开始静默不语,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将要走的人生路。六个月,她会蜗居在孙明扬家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生下孩子之日会是她的脱身之时吗?她不会考虑嫁给一个强奸她的男人,绝对不会。
孙明扬让美娜躺在床上,自己又开始在厨房准备饭菜,他想去弥补、感动她,和她结婚才是他想要的。
美娜如此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也不喝,她似乎有种想把孩子饿死在肚子里的冲动,只要他死在腹中,就必须手术。
“你怎么这么狠心,他好歹是条命,你就如此无情吗?”
“我有情,谁对我有过情?”
“我,我爱你,你难道不懂吗?”
“可我恨你……”
孙明言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他需要空间,美娜也需要,他们都需要冷静。
美娜继续躺在床上,肚子和胃已经向她抗议无数次,她的嘴里泛着酸水,肚子一阵阵剧痛,头也开始莫名其妙开始抽痛。身体的不适一次次摧残着她的意志力,世界都是冰冷的,哪里还会有什么温暖。
两小时后,孙明扬回家,美娜依旧是他走时的姿势,在床上缩成一团。
“已经没有办法了,你知道吗?只有一条路,你这样是在伤害你自己。你不想和我结婚,以后你也会和自己爱的结婚,到时候你还会在生儿育女。你现在把身体搞垮了,要是以后怀不上,你要怎么办啊?”
美娜依旧蜷缩着,可孙明扬的话她却听进去了。难道她继续躺下去,一尸两命吗?她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怎么能就这样终结生命。
孙明扬伸出手,准备拉她起来,她没有反抗。孙明扬知道自己这番话奏效了,他既高兴又伤感。
“你起来坐会,晒晒太阳,我去做饭,你等着啊,很快的!”
美娜坐在阳台边的竹藤椅上,抬头看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天空多么广袤无垠,云彩多么自由飘逸。灵动自在的始终都是没有欲求的自然风景,从来不是人心。
没有路可走,那就顺着注定的这条路走,不就几个月吗?熬也能熬过。
转眼到了元旦,美娜的肚子已经完全显怀,她整日呆在家里,足不出户,生怕被人看到她的肚子。她依旧喜欢坐在阳台的竹藤上,透过窗户想象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
孙明扬给美娜买了手机,方便他去上班的时候,她可以随时找到他。美娜常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面孔多的美娜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
窗外传来阵阵烟花爆竹的声音,美娜呆坐着,想起她第一次到瞿子镇过年的情景,已经离家三个年头了,时间真的飞快,这三年还是被她蹉跎了。
她掏出手机,看着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美娜嘛,你终于来电话了,你妈都急死了,你半年多没给家里打电话了,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工作怎么样?今年过年一定回家过啊!”
美娜捂着嘴听着,方志鸿在那边不停地说着。
“爸,我想你们了,想家了……”
“回来,想家就回来!”
“美娜啊,回来吧,家里地征了,明年初我们要在市里买房,你弟弟妹妹也都上学了,你爸另开公司了,效益很好,你回来在咱们公司当会计,比你在外边轻松……”
王丹接过电话又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通过电话,似乎那边的父母有一箩筐话要对她说。他们都变了,变得对她有爱了。这是时间和距离的产物。
“妈,我很好,我过年暂时不回来,要加班的,加班费很高的,五六月份我一定回!”
“你钱不够花,让你爸给你打,家里有钱,不要那么辛苦,回家过年吧,我们都想你了。你再不回来嘉和都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有一阵酸痛溢上美娜的心田。
“妈,我挂了啊,上班了,这是我电话,你们可以打给我。”
美娜匆匆挂了电话,抱头痛哭。她已经好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的爱,突然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哪怕只是因为多年不见积累而成的亲情债,她都想去沉沦,去拥有。
孙明扬回家看到美娜坐在藤椅上望着窗外发呆,便知道她其实很想到外面散散心。
“美娜,我给你买了裙子,裙摆大,看不到你的肚子,你换上它,我带你出去走走,今天是元旦,外边很热闹。”
孙明扬说着便催促着美娜换衣服。
“你先换,换完了我再进来。”孙明扬转身出去,站在门口。这些日子他们就这样过生活,美娜睡床,他睡沙发,他换衣服去洗手间,她换衣服他站在门外。两人倒有些和谐。
美娜提起裙子看了看,这是条黑色最大码的伞裙,穿上它,再套上羽绒服应该还可以遮蔽别人的眼神。
她穿好后,站在镜子前,竟觉自己像个老妇女,大腹便便,花容失色。生活就是把刻刀,每个经历都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孙明扬带美娜一起去街边散步,他们并排走着,都沉默着。美娜四处张望,害怕碰到哪个熟悉的人,她似乎忘了自己哭着被孙明扬扛回家的事情。
“你想吃啥?”
“臭豆腐!”
孙明扬笑着说:“你还是这个口味!我去买,你站在这等会,那边人太多,怕挤到你。”
“好!”美娜站在一棵挂满彩灯的树下,任灯光的璀璨洒满全身,赶走阴暗。一颗小小的彩灯,它的光亮是微弱的,无数个彩灯被串连在一起,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美娜看的沉醉,不曾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看了她很久。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肚子,所以定在原地没有移步。美娜的眼睛撞上他眼神的一刹那,她的心急剧跳动,又很快破碎。
她转身就走,以最快的速度挤在人流里,然后消失在李猛的视线里。
他在消化,在接受他看到的一切。她是胖了吗?可裙子被风吹得粘在身体上的样子,不是胖,却是大肚子。她的肚子像圆球,她还是没有等他,变成别人的女人。
李猛站在冷风里,流下了绝望的泪。
孙明扬回来后,不见美娜,张嘴就喊美娜的名字,他紧张地忘记了还有手机,疯一样地挤进人群里,搜寻美娜的影子。
李猛看到这一幕,居然笑了。那个男人应该是爱她的吧,这么多年是他自己缺席了,他谁也不怪。
他转身回了宾馆,提着行李去了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