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乡里来,意思是想找一点有旧味的东西,来清洗一下沾满尘埃的身心。然而一回来便不觉比以前安静了。纵使说农村本就安静得很,可还是该有些叫嚷着的家伙;现在却只剩安静,不免让我更从这安静里头生长出怒意了。
在我家,在我记事以来,一直都是狗这种动物的理想居住场所(这样讲,自然只是对于我;而对于狗,恐怕只是较好的囚笼)。我家与别家养法不同,我们要把这“囚笼”弄大一点,不给它上链子,家门口是任其自由的;出了村口则提高警惕,大声喝它,用石子吓它,叫它“听话”。生在自由空间里的狗,倒也比较有灵性,最让我惊讶的是,它还每日在我放学归家的路旁侯着,一见我便摇着毛尾巴,黄色的躯体压下去又跳上来,活像一只弹力球。
客人们也总能见着狗的踪影。怕他们担心,也怕真出事,我只好在进门处大书“谨防恶犬”四字,叫他们提前准备,意思是:我已经提醒过,再出事了与我无关。——这类做法,我那时就已能活学活用。但我家似乎没有恶人,究竟没养出一条恶狗来,那四个字也只能拿去吓吓歹人了。
“歹人”一说,我在那时不甚明了,只听得有人总结:一种为“盗”,偷窃或强抢别人财物;一种为“贼”,谋害人的性命。其他的,我可不知晓了。
然而这天——
这天,家里来了个亲戚,我年幼不曾认得。见他有些粗气,胡子绕着嘴巴横七竖八地生长,每过一秒似乎就要更长,更杂。他正咬着烟坐在炉边烤着火,但我不认为他是歹人,老师教道“以貌取人”是不好的;再者,他的眉毛是弯着的,他的嘴角正在上扬。
他仿佛谈论到狗:“你家狗真壮实!”
我远远地看着他跟家人们坐着,手指着狗,嘴里念着许多字,他的眉毛弯着,他的嘴角依然上扬。
可不多久我的爷爷突然说要把狗关起来,套上链子,理由是:“怕被人捉了去”。又因为怕咬人,而必须来叫我,去给狗做个“圈套”。我信以为真了,因为到冬天狗确实容易丢,这是事实。
我就招呼我的狗,它也于是过来——它是最听我话的。接着大人们就手忙脚乱地套链子,套绳索。到后来,我看见有人拿铁棍了,并且拖着狗进了柴屋,叫我出去并反锁了门。我这才意识到真相:他们是要把我的狗打了吃了!
柴屋里响着狗嚎,掺杂沉闷的棍棒声,我忽而觉着心痛,仿佛那棍棒正击在我身,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这天我大哭了一顿,心疼我的狗,更心疼一种莫名的东西。我的狗正是中了我的圈套;我自己正是中了我家里人的圈套。我想到荒诞:我的狗是好狗,因为我家人是好人,好人养不出恶狗;然而好人有天会不是好人……
这天确是过去了,可我究竟又吃了我的狗的肉。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
家人们看我性格孤僻,决定还是要养点动物陪陪我。于是在太婆死的当日,爷爷还专门从他姐姐家讨了一只小花猫给我。此后又接连不停地养狗,不过家里人再没有杀过。
在我记忆中,养的这些狗都寿命不长;然而都很乖。它们大多是被歹人害死的。有的不见了,有的吃了放过农药的肉躺死在家门口,有的跑到山里被夹子夹住,猎人就杀死了——结果还是熟人。我疑心那丢了的也是吃了农药或是被夹子夹住了,而结果必然是死了。只有那只猫,还经常卧在我腿上看我写作业,或者在炉边上蹭在我旁边要吃的。
可猫就很幸运了。三年前,它也在山里被夹了一下,爷爷说被人看是只猫,不能吃,就放了回来,不过断了前右脚。我们给它接上,不很久就好了,只是它的脚从断处就折成了脚底板,显得很长,又走路不稳。可惜的是它前阵子与别的猫打架,又扯伤了后左腿。得以幸运之神之眷顾,它是幸运地活下来了。
现在我回到家里,迎接我的就只有那只花猫,它已经11岁了。我坐在炉子边上生着火,老花猫一瘸一拐的蹭过来,眼珠被水湿润着,尾尖也早没有毛。它不再要吃的,甚至也不“猫啊猫啊”的叫了。可能过一两年就要死;可能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是明天吧……
我的性格孤僻,大概现在也还是。漆黑的夜里,我又经常想起来伴我成长的许多朋友。我忽而觉着心痛,仿佛有棍棒正击在我心,一下,又一下,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