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的雕花红木床犹有来自森林深处的呼吸,上面拇指大小的百灵鸟仿佛还在眨巴眼睛,手指贴上去,好像依稀能感觉到它的温度与心跳。上面镌的柳条儿均匀地舒展在床头,打着卷儿,却仍能理得出头绪。
安如端正地坐在床沿,头发绾个纂儿,只插了只白玉簪花,她什么都不想,可又想了好多。
她从前在娘家的闺阁里也是这样,什么都不想 却又什么都想。她打小几乎没出过家门,除了父亲以外的男子听都没听说过。有一天,家中突然来了个老婆子,给她讲《女训》什么的,三从四德听得安如脸红。既嫁从夫,“夫君”——安如手上的绣针狠狠地咬了她一口——连绣针都知道,那不是她该想的。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安如想起身去看看,可她不该去看,她只能摸了摸衣襟上的苏绣——一朵纯白的莲,依旧坐在床沿。
这么热闹的声音,安如只听得一次,那是她出阁 的日子。相国大人说图个双喜临门,选了八月十五作为婚期,月圆人圆,喜上加喜。那时的安如也像现在这样端坐在床沿,任婆子丫鬟给她打扮,沉重的钗饰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末了再盖上块红布,由一个老婆子背了起来。安如顺从地任婆子摆弄,她觉得婆子走了好久好久,忽地停住了,把她塞进了轿子,再由轿子摇晃了很久。安如困得正欲合眼,轿停了,她被一只苍老粗糙的手抓了出来 ,再背上,又走了一段很久很久的距离,最终将她扔在了这个床沿上。安如感觉这嫁娶好像用了三天三夜似的,其实只用了一天。
当时的安如在轿子里其实也想过一些不安分的事,比如掀开轿帘子看看晚上的月亮。她想着今晚上的月亮该是跟自己房间里的铜镜似的又大又圆,是的,又大又圆。父母亲该是让丫头下人们做了上好的饭菜,她也可以难得地出了闺阁,一家人聚在一起玩着令子赏月。想到这里,安如不敢想了,她怕眼泪掉下来招晦气,赶忙仰起头,什么都不敢想了。
外面越来越吵闹,人声嘈杂,安如开始担心会冲撞了这屋里的亡魂。这屋里沉重得逼人的草药味主持了屋内的庄严。安如开始并不喜欢这屋里的药味,呛人,还带着一股浓浓的阴气,让人脊背出冷汗,让人牙齿发抖。可她从没有说话的权利,她是一只被付钱买来的羊羔,领了来,没有理由问为什么。最终不还是习惯了这味道?她自嘲道。突然,她又担心闻不到这味道了,这气味虽令人恶心,可自己到底也是忍下了,好歹也是在相国家里。相国家中连苦药味都金贵得很,自己有幸能闻着,是上辈子给人当牛马换来的福气,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女子来嫌弃?想到这里,她又一转念:我既是女子,那么这也是应当的。安如又坦然了。上辈子是牛马,这辈子又是女子,那么下一轮回总也该是男子了吧。
“咚咚咚……”安如被吓了一跳,可她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 少奶奶,时辰到了。”说着,几个老婆子陪着笑,仿佛地上有钱似的一路弓着腰挤到床边。
这些安如都没看见,按礼节,她得一直垂着眼睑。
安如稍稍抬了抬手,一个婆子立马把她背起甩在背上,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门。
外面正是满月,月亮就那么明晃晃的在那里,那么大胆地挂在如此深邃的黑夜正中央,月光照耀在浓密的树叶上,照耀在才露芬芳的花骨朵上,照耀在慵懒的猫身上……
月光也洒在安如的脸上,明明是浅浅的一层月纱,安如却觉得脸上一片眩晕的亮光,一时睁不开眼睛。她心中诧异,许久不曾接触到月光,她竟忘了世间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抬了抬眼,只一下,她便被月亮的美丽所震撼。她打了个哆嗦,今日,也是中秋。
她发现自己其实是那么留恋人世间。可又有什么用呢?
喧嚣声越来越近了,安如的手越来越凉。而在人潮那边,两对亲家还在进行热烈的交谈:
“相国大人,贱息实在、实在……唉!”
“亲家公莫说这样的话,安如愿陪犬子同去,老夫甚是感激呀!”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相国家的人了,应当的。只是贱息没能为公子冲喜,反而……”
“莫再提了,都是犬子命薄,自幼如此。如今倒也是解脱。正好今日中秋,安如下去陪犬子一起团圆也算美事一桩呐!”
“老朽叩谢……”
“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两旁的夫人保持着端庄的微笑望向对方,时不时掏出手帕擦拭下干涩的眼睑。
人潮这边,已渐渐安静下来了。此时主角已在舞台中央了。
安如站在舞台——宏伟的安定门下,看着上面雕的冰冷的不知名的白花,那么狰狞,这是需要一个鲜活的生命浇灌的花。
安如站在舞台中央,字句清晰地背出早已背好的句子:夫君亡逝,涕泣不已。安定门下,愿随君去……
背完了,安如木在那里。底下的人也寂静一片。渐渐地,人们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嘈杂起来。
“啧啧啧,果真是烈女……”
……
嘈杂声没来由地响起,也没来由地停了。底下的人个个呲着牙、歪着头看着舞台上那个可怜的人儿。
安如意识到底下没了动静,也知道他们都在等着什么。于是,她渐渐止住了哭泣。
安如站上石墩,她的腿像被人摇晃似的猛烈地抖起来。她看着面前早已挽好的白绫,像一张血盆大口,等着她。安如偷偷瞄了眼月亮:她人生中有几次好好地认真地看过月亮呢?
安如突然很想逃:她不想死。
可那又怎么样?
她必须得死。
安如的大脑再一次空白了,她将头慢慢伸进白绫,一蹬腿。
石落,风定,鸟寂。
一会儿,底下的人一片鸦雀无声。
又一会儿,有人突然鼓起掌来:“好哇!恭喜相国家出了烈女!”
接着,底下一片掌声、喝彩声……
一轮圆月仍旧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那么无畏地、一本正经地挂在天上,显摆着让人欣赏。
角落里,一个黑衣官吏在一本发黄的册子“京城烈女薄”上,郑重写下:安如。
文学院 中教1701王丽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