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拥抱|脱坯匠的幸福生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六期独立征文:拥抱

上世纪五十年代,仿佛一夜之间,黑龙江省遍地多出一些“山东村”。这些村子的人都是山东来的移民,他们携家带口,来到这偏远的苦寒之地,用他们的博大胸怀,拥抱这片油汪汪的黑土地,拥抱这开天辟地的新生活。

宝泉村就是众多山东村中的一个,大牛就是朴实能干的山东人中的一个。

小村依山坡而建,据说原来有一眼泉,在两块大石缝里喷涌而出,水质清冽,有一点甜味。十几年前,有一些人在此安家落户。其中一个石匠在一块石头上刻下歪歪扭扭两个字:“宝泉”。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泉水干涸,人家也就散了,只留下几所破烂的土坯房框,梁呀柁呀的被拆走了。

山东人来了后,大家在“宝泉”石旁边一齐动手挖井。上天垂怜,挖出了十米深的水井,用石头从水底下一直砌到地面,支上木架,安上辘轳,系上一根粗绳子,绳头上拴一个水桶。每天,就有村民来宝泉井摇着辘轳上的硬木把手打水。几年以后,辘轳把手被摩挲得油光锃亮时,宝泉村的人家就越聚越多了。

早晨上工前和晚上下工后是最忙的两个时间段,等着打水的人竟把队伍排出去几十米远。他们各自肩头横一副柞木扁担,两头各勾挂一个水桶,聊着家常嗑慢慢往前移动脚步。打了水的挑起两桶水,上身略略前倾,压着扁担的肩膀会比另一个肩膀低一些。他们有的一只手扶在扁担上,另一只手插进裤兜里,走在初春的料峭寒气里。也有的不用手扶就可以保证扁担两边重量相仿,左右两只手互相插进袖筒里,那样子就像抱着自己的肚子。他们每走一步,扁担就颤悠一下,小步迈得勤,咯吱咯吱的小曲就连起来。桶里的水溢出一点,又一点,给地面画出片片湿渍。他们在较宽的村路上经过,然后在各条小路上散去。他们的两个桶里都会沉下一片蓝天或是一朵晚霞,挑回家去!

大牛用水多,总是抢在村民还没有起来,或者在晚饭后他们挑完水,才摸起他的扁担。他挑水不仅仅做饭洗涮用,还要脱坯。

大牛家在宝泉村居中,他的两间土坯房后面是一片空地,空地边上有一条沟,沟里是一些黄土。黄土黏性好,是脱坯的上好材料。黑龙江当地大多是黑土层,宝泉村也不例外,只有掘开半米深,土的颜色才开始发黄,一米以下,才有漂亮的干净黄土。黄土掺上一些铡成小段的麦秸秆或碎杂草等做壤筋,加上水和成泥。壤筋要多,泥要和得干。

脱坯有专用的模具,是用四块木板围成的长方体,用四个齿儿的洋铁叉子满满挑起一坨泥(因为泥比较干,壤筋又很多,所以叉子也能挑起来),呱唧甩在模具里,用泥板子抹平压实。稍等片刻就可以掀起模具,一块长方体的坯就角是角棱是棱地成形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列兵的队伍,等它半干了,就可以立起来,让五个面通风。基本干透了就码成垛,盖房子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土从哪里来?要跳下沟里,挖出土来甩在沟的上面;水从哪里来?要用扁担到宝泉井里挑过来。和泥更是累活,用叉子挑泥也是累活,蹲在模具前抹平压实都是累活。

大牛身高马大,有两大,脚大手大,有两长,腿长臂长。刘大愣编了四句顺口溜,经常被孩子们在村里挣命一般地喊唱:

两手大大俩蒲扇,
两脚大大俩小船。
两腿长长篱笆桩,
两臂长长比柁梁。

村里那时没有什么娱乐,摔跤是一项。大牛不要说是宝泉村第一摔跤手,就是在十里八村的,也不曾遇见对手。每逢大牛上场,他笑眯眯地迈开大步,脚落地时故意跺出噗通噗通的声音,地似乎跟着震颤。大牛咧嘴说,来,来个拥抱!只见他两臂张开,宽阔的胸膛像一堵墙朝对手移过去……

“铁臂拥抱”,这是方圆一二十里许多村屯妇幼皆知的传说。作为他的对手都知道,只要让他抱住,他的长胳膊配合铁打的胸膛就死死箍住你的腰,像被结实的草绳捆住一样,再也挣不脱。所以,他的拥抱,是一种降维式的降服,逃跑嘛,跑不过他的两条大长腿,就只有举手告饶了。

大牛的力气,不仅仅用在摔跤上。在生产队里无论干啥活都是一副好把式。这还不算,别人出了一天工,晚上吃完饭就歇了,他却挑了好几趟水,浇在挖好的宣土堆上,二齿挠钩,四齿叉子,铁锹的,轮换着用,和好泥,天已经很晚了。让泥沤一宿,明天更好用。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还都在梦乡里,满村静得连公鸡都不叫,大牛就早早起来,去宝泉井里挑上一担水,放置在泥堆边备用。他把昨晚和好的泥再翻动两遍,实在太干再泼点水,然后就开始脱坯。

大牛娘起来做饭,饭好了,就出了门,走几十步来到脱坯场,冲他叫,大牛,吃饭。大牛抬头看看天,东方已经露出日头的红色光芒。他洗手吃罢饭,上工去了。

社员上工的地方,是村里的一块空地,有一棵大榆树,上面挂了一块废了的马车轱辘的钢圈。无论早晨还是中午,生产队长都会早早地去把那块破铁敲几十下,把社员召集过来。

有一次队长分派活前讲了一段话。

你们就不能早点过来,啊,磨磨蹭蹭的一点都不积极。这个,你们看大牛,一早晨坯都脱了几十块了,还不耽误来上工。要说过日子,哼,谁也比不上大牛,真是一把好手。大牛这叫……这叫……哦,拥抱生活!队长讲话喜欢打官腔。

听到土得掉渣的队长甩出了“拥抱生活”这样的新鲜词,大伙都哄笑了一声。人群里一个女高音叫起来。

队长,“拥抱生活”这样的词儿你都会说了,真不简单呀!说这话的是刘大楞。她心眼儿有点憨,脸形有点丑,胖脖子的褶缝里有点灰垢,三十多岁,是村里有名的虎娘们。刘大楞说完,习惯性地用一只肥胖的手抹了一下鼻涕,随着手放下的时候,鼻孔处和手的连接处扯出一根长长的水丝。

俺就不开个会,学个习啥的?俺是跟上面的领导学的。上次乡里的领导在会上是这样讲的……队长开始拿腔拿调地断句:告诉你手下的,啊,社员,按时上工,好好干活,啊,只有拿出,满腔的激情,来,拥抱生活,生活,才可能拥抱你嘛。

队长直视着刘大愣依然拿腔拿调地说,你个刘大愣,学会,没,有?

社员们又是一片哄笑。

大伙都佩服大牛,这个没有异议。

大牛家里就两口人,除了他还有一个老娘。大牛娘身体不好,平日不能上工,在家给大牛做饭,洗洗涮涮的。大牛是个孝顺孩子。娘有病,他就端水端药。娘夜里咳嗽得厉害,睡不着,大牛就睡在娘身边,还用手拍娘的背,直到娘睡着了,他还一条胳膊搭在娘身上,就像抱着娘一样。

娘被他粗重的胳膊压得醒过来,迷迷糊糊嘟囔一句,干嘛抱着娘?

俺喜欢抱着娘睡,大牛也迷迷糊糊地回应。

娘可不用你抱,等你有了媳妇,抱你媳妇去!娘翻个身继续睡去。她一句话可把大牛睡意赶走了。他想媳妇了。他想要是有个女人被自己抱在怀里,那日子就美了。

大牛特别能吃。每天早中晚都要吃三大海碗高粱饭。他家有两个碗,一个是小碗,大牛娘吃饭用的,另外一个碗的碗口能放得下一双筷子,满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大的碗。村里人都会说这样一句话,吃不穷喝不穷,没力气干活就受穷。还有人说,你看人家大牛,一顿饭顶俺一天的饭量,可是人家不但没有受穷,反而有钱花。

大牛家钱的来源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大牛上工,挣了工分,到过年前,生产队根据工分分给他的钱;另外一项来源是大牛卖坯的收入。

黑龙江遍地生出些山东村来。这些山东人拖家带口来到这里安家落户,他们中大多数一家有好几个孩子,多的七八个。孩子长大了就要娶媳妇,就要嫁人家。娶了媳妇的自然要有一两间土房栖身,这就要盖房子,这就要用到坯。

大牛绝对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那个年代,个人卖东西赚钱,可是常人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事。

他有的是力气,又有了生财的门路,接下来就是利用上工的间隙大干了。他和泥、脱坯、码垛。有雨水的时候,就用草帘子苫上。村里谁家需要盖房子,或者垒个茅楼的,就来买他的坯。买坯的人都觉得他卖的便宜,两分钱一块,比自己脱坯好多了。但大牛认为,自己有的是力气,不用也攒不下,只有卖的便宜,才有人来买,自己不吃亏。果然,宝泉村的人带动周边的村子,大牛卖坯的生意还是很不错的。

大牛二十六岁那年的中秋节前一天,临下工时他跟队长请假。

队长,俺明天请一天假。

干啥嘛?

俺,俺,相亲。

这是好事啊!头半天相还是过半天相?

吃完早饭后,可能八九点,十点也说不定,这要看女方啥时候来到。

女方哪的呀?

离咱村十几里呢,要是骑车子来就快,要是走着来,就慢多了。

那给你半天假,现在正在秋收,忙呢!

大牛相亲是提前十几天定下来的。大牛娘操持着给儿子买了布,找裁缝做了一身新衣服。大牛连过年都没穿过这样的衣服。

中秋节这一天一早,大牛起来的时候月亮还挂在西偏南一些。月亮很大,蓝黝黝的天上只有几颗暗淡的星。他踏着月光到宝泉井,摇着辘轳从黑不见底的井窟窿里打上来两桶水,倒在自己的水桶里,他挑了一担水放在昨晚和好的泥堆旁。

大牛拿二齿挠钩(两个铁齿的工具,和泥时可以用)连挠带踹咕,发现太干就拿瓢去桶里舀水。西天上的月亮已经分了身,每个桶里各跳进一枚,栖在桶底。大牛的瓢一碰到水,水里的月亮就抽吧得没了形。浇上一瓢水,二齿子,叉子和铁锹轮换着用,把泥和好。

他用叉子挑起一坨泥甩在坯模子里,蹲下,用泥板子压实抹平。泥板子通常是用来抹墙的,有一个木头把手,一只手就可以握住,把手下面是一块平面的薄铁片,可以把墙抹得溜光。脱坯也是需要用到的。大牛手上一用力,泥板子的平铁片就变了形,它经不住大牛使出的力气。大牛索性扔掉泥板子,两手先握成两个铁拳头,在模具的四个角里各使劲按了一下,泥就把四角填满填实了。大牛又把手掌伸开,在模具上一划拉,甩在模具里的泥就弄平整了。两只手比泥板子好用多了。

他的手常年干重活,手心里布满老茧,骨节凸出,五指粗大,就是一双铁手。

脱了几十块坯,眼见日头升起来,社员上工去了,从他身边经过,问他,不是相亲吗,咋还脱坯呢?

时间还早啊,大牛说,来不及抬头。

他今天干得尤其有劲。他想到自己马上就是有对象的人了,也许用不一年半载的就可以结婚了,到时就是有媳妇的人了。他想到娘那天晚上说的“抱媳妇”的话,心里就越发美起来。

眼见和好的泥用完了,他觉得时间还早,又开始和泥了。

娘来喊他吃饭,他说等一会再吃。

他干脆脱了鞋,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他的两只手沾满了泥巴,但也顾不得,弄得裤子上也是泥。

大牛光着脚在泥堆里快速踩起来,就像原地踏步一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黑龙江的中秋时节,百草萧黄,早晨会有白霜铺地,天气已经很凉了,泥里更凉。他的一双脚冻得通红,可是身上渐渐热起来,他干脆脱下褂子扔在旁边的麦秸上。他舒展一下身子。凉风吹来,撞在他的后背上,然后灰溜溜地从他腋下裤裆下挤过去。他叫一声爽,继续忙活起来。不一会儿,脸上汗珠出来了,就用手擦,汗抹掉了,但脸上沾了黄泥巴,就像花脸狼一样。

他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两只硕大的脚掌呱唧呱唧踩下去,有泥从脚的周围冒出来,也从脚趾缝里钻出来。他觉得很好玩。

大牛的脚底板似乎包上一层薄铁皮一样坚硬。他平时走路,遇到没有人的时候,就脱了鞋,提在手里。鞋是娘做的,他觉得必须爱惜。他的光脚板踩在地上,柔软的土或硬的石子摩挲着他的脚心,他心里痒痒得舒服,这是养活他的土地。大牛似乎天生皮糙肉厚,他不觉得硌脚,就连碎玻璃都不容易扎破他的皮肉。光着脚踩泥,就是小菜一碟。

他正低头欣赏着黄泥被他的大脚驯服得服服帖帖,就听到有人在吃吃地笑,一扭头看见两三米外一个人站在那里。

那人穿一件花格褂子,一条灰布裤子。她有一张被太阳晒得略黑的脸,但五官端正。她的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在他脸上,裸露的胸膛上扫视一下,就停留在他一双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大脚上,她还在抿嘴笑。

大牛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大闺女这样仔细地盯着,特别是现在光着膀子,光着脚,浑身上下沾满泥,像是从刚和好的泥里冒出来的。他不好意思地咧咧嘴。

你,有事吗?大牛问。

吃吃,她又笑了,然后一转身就走了。十几步后,变成小跑,远了。

大牛有些发愣。人家早已经不见了,他似乎还能看见她后脖颈上甩动的两根大辫子,上面两个红头绳系的蝴蝶结随着她跑起来就像飞一样。

大牛回过神来,继续干活。那两只红蝴蝶还在他的脑子里飞。他想,一会儿来跟俺相亲的大闺女要是也这样好看,就美了!嗯,这是谁?外村的,俺没见过。

吃过早饭,大牛洗了头和脖子,穿上新衣服,换上娘做的新鞋,和娘一起坐在院子里等媒人领着闺女来相亲。平时他是不可能这样闲的,除了上工,他在家只要有一丁点时间,就在和泥,就在脱坯,就在码垛。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就把崭新的自己按在小板凳上。

快到晌午的时候,媒人一个人来了。还离得很远,就看见她在笑,就听到她说,小娥子一早来过了,早把大牛相过了,你家的房子也看过了。

啊?娘俩同时吃惊不小。

小娥子回去就找俺了,她说不用再相看了,弄得泥猴似的,肯定是个能出力能吃苦的。

大牛想起一早晨飞走的那两只红蝴蝶。

那感情好!大牛娘已经开始笑得嘴张开了。她觉得只要人家闺女不挑咱,就是烧高香了。

可小娥子也是有条件的,媒人看着娘俩说,第一,你家两间土房要再接两间。

这好办,俺儿就是脱坯的。大姐快到屋里坐……

第二,小娥子就一个娘还在,她嫁过来后要把娘接过来养老。

大牛娘看看大牛,大牛也看看娘。大牛说,行。

第三,小娥子说了,她会孝顺婆婆,就当亲娘一样,但大牛也要孝顺她娘,当亲娘一样。

大牛明白了,为什么人家要自己再接两间房子?一定是将来结婚了,两个娘各住一间,自己和媳妇住一间,另一间做厨房。

大牛对媒人说,大娘,就这三个条件?

就这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啥时候娶人家,你说了算。

好,老爷们吐口唾沫都能把坯砸个坑,俺都答应。

天已经冷了,不适宜盖房子,第二年春天,大牛接了两间新房,把原来的两间房子抹了一遍,里面也收拾妥当。媒人跑腿勤,定下日子,接来新媳妇,丈母娘过后择日再接过来。

大红喜联贴在新房门上,两根红蜡烛跳跃着火苗,生出一片光亮,把大牛和新娘笼罩在光晕里。他俩的影子都是双影,随着大牛走近小蛾子身边,四个影子就重叠在一起。

一时之间,大牛不知道说什么好,屋里就静得可以听到大牛的呼吸声。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小娥子才打破僵局,她说,天不早了……

嗯,是,不早了,大牛突然变成了结巴。

小娥子吃吃地笑,一转身就去铺被褥了。她铺好两床被褥,又重新坐在炕沿边上。

大牛心里有一句话,已经鼓了好几回勇气,都没说出来。他心里在暗暗较劲,大牛啊大牛,你平时话不少,今天是怎么了?

大牛终于又一次鼓足勇气说,小娥子,俺,俺,俺想抱抱你!

小娥子有些吃惊,抬头看着大牛,被烛光染红的脸更红了。

你,你干嘛要抱俺?

大牛说,俺平时就喜欢抱,挑水的时候抱肚子,喂马的时候抱马驹,摔跤的时候抱男人,高兴的时候抱队长,俺娘有病的时候抱俺娘,但俺最喜欢抱的是俺的媳妇。俺想一辈子都抱着你。

小娥子心里咚咚咚跳得激烈,脸就越发烫了,连耳朵都觉得火辣辣的。她坐着,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由于紧张,头不由自主地小幅度晃动了几下,像过了电。

大牛没听到小娥子说反对的话,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伸出长长的两条胳膊,把娇小的女人抱在怀里。

他觉得小娥子身体柔软而滚热,他闻到小娥子身上发出一股清香味,这味道钻入他的鼻孔,迅速滑进心里肺里。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甚至自己都听到了:噗通噗通噗通……他紧闭着嘴,生怕心会跳出来,胳膊上无意识地加了力气。小娥子轻轻叫,你要不想把你媳妇勒死就松开……

突然,屋里亮如白昼,十五瓦的灯泡把屋里每个角落都照顾到了。外面的村路上,一阵小孩子兴奋的叫声传来,来电啦!来电啦!

大牛一抱成瘾,此后每天夜里,都会抱着小娥子入睡,他把自己的胳膊给媳妇当枕头,即便胳膊被小娥子的头压麻了,他也不动。他生怕一动,小娥子就扇动翅膀飞走了。

婚后,两个人把小娥娘接过来,四口人组成一个家,一把勺子盛四个碗的饭,四双筷子夹一个盘子里的菜。虽然有时两个老人会发生点小别扭,但都被大牛和小娥子化解了。大牛孝顺丈母娘胜过自己的娘,小娥子孝顺婆婆也胜过她的娘。

小娥子每一个夜晚都睡在大牛宽阔的怀里。她也学会了拥抱,在两个娘看不见时,偷偷拥抱一会儿大牛的腰,并把一侧的脸贴在他案板一样结实的背上。这时的大牛像一堵墙立着不动,他把小娥子放在他肚子上的两只手握住,闭了眼,用后背感受媳妇的脸传来的温热。

每天一早起来,她和大牛一起到屋后的脱坯场去忙活。

大牛光着脚踩泥,引发了她试一试的欲望。她也脱了鞋,挽起裤腿,把一双结实的脚踩在泥里。土里很少有石子,但也有例外。小娥子踩在石子上,硌得她唉呀叫起来。大牛给她买了靴子,她却舍不得穿。

一大早,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手拉手踩泥。踩着踩着,小娥子竟然不安分起来,把她的小脚踩在男人的像小船一样的大脚上。被踩的大脚抬起来去踩那只滑溜溜的小脚。四只脚在泥堆里杂乱无章地踩,泥溅到小娥子裤子上,身上。小娥看着男人的脸,从大牛的大手里抽出一只手来,突然抓起一把泥抹在大牛四四方方的大脸盘上,乐得小娥子咯咯笑个不停。

家里有了女主人,被窝里有了媳妇,日子越过越有意思了。

有一天晚上,俩人和泥。小娥子光脚踩泥,土里有很多小石子,硌得她脚底板疼得厉害。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石子呢?

眼尖的小娥子看见两个小孩子躲在不远处,贼头鼠脑地朝这里窥望。小娥子给大牛使个眼色。大牛立刻会意,光脚就跑过去。俩孩子见事不好,撒蹄如飞,但怎么跑得过长腿大牛。没多远,小的那个孩子就被追上,大牛一手提起他的脖领子来。

你给俺站住!大牛冲前面的孩子喊。

大的孩子见弟弟被抓住,也就不跑了。大牛提着小的走过去,又一手提起大孩子的脖领子,拎小鸡一样拎到小娥子面前。

两个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五六岁。残月的光照下,各吸溜着两管黄鼻涕,脸上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洗过脸。这是张老拐家的俩儿子。他俩似乎并不害怕,满脸并不在乎的样子。他俩知道,大牛平时就不是一个凶的人,小娥子也不是。

小蛾子装作很凶的样子,瞪着那个小的大声说,说,为什么把小石子掺在俺的泥里?

不是俺俩干的!大的抢先回答,并抻了小的衣襟一下。

这些都没逃过两口子的眼睛。大牛往前挪了一步,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在两个孩子中间竖起了一面墙。大牛也瞪着眼睛对小的说,你说你为什么这么干?

不是俺,是俺哥。小的小声嘟囔着。大的在大牛身后大声呵斥了一句,弟,别说!可是已经晚了。大牛和小娥子都笑了。大牛回转过身来问那个大的,这回说吧,为什么这样干?

大孩子使劲吸了一下鼻子,两管流到嘴边的鼻涕像两条蚯蚓钻回到两个鼻孔,他突然昂起头,挺起胸,好像很勇敢地说,说就说,你当俺怕你!俺爹说了,每次去挑水,你都排在俺爹前边,井水都快被你挑干了!

哦,两口子几乎同时发出一个声音。

他们放走了两个孩子。大牛说,张老拐家离宝泉井最远,腿脚因为队里的马车毛了,掉下车摔坏了,干不了重活,挑水也很困难。有几回就是因为挑水,上工都晚了。小娥子说,宝泉村所有人家都去宝泉井挑水,井在村头,虽然离咱家近些,可是有一半的人家都比咱家远,而且挑水忙得时间段还要排队。

两个人一边脱坯,一边商量了一个解决办法。

有一天,大牛的脱坯场来了一个打井队,这是大牛从县里请来的。那时候已经有铁管子带铁井头的洋井,只是打这样一口井要九十块钱呢,很多人家打不起,所以附近许多村屯并没有一口这样的井。

这一天,脱坯场非常热闹,村里不上工的老少都来看稀奇,中午歇晌的时候,社员也都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里要是有了一口井,大牛就不用去挑水了。

不知道给不给咱用啊?

要是给俺用比上宝泉井挑水要近一半的路呢!这是张老拐的声音,但他马上想到前几天发生的事,自己的两个熊孩子往大牛的泥堆里扔小石子,就很不好意思,不敢抬头看大牛和小娥子。

队长也在人群里,他挤过去,走到大牛跟前问,打出水来,啊,给不给大伙用?啊,你给个痛快话。队长人不错,但是已经被上级领导传染得说话会打官腔。不过大家还是挺认可他的。

小蛾子看着队长笑。大牛说,井里的水又不是俺家囤里的粮食,粮食吃一瓢就少一瓢,井水越吃越旺。大牛突然提高了声音对大伙说,只要打出水来,谁家来挑水,俺都不会说半个不字。大牛在人群里看到了张老拐,他正侧着身子往别处看。

老拐哥,大牛叫他,老拐只好转过头来,脸上表情很不自在。大牛说,只要打出水来,你随便来挑水。

张老拐立刻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说,那感情好……谢谢啊!宝泉村的人都实在得不会说“谢”字,这冷不丁说出来,大伙反而觉得别扭,都笑了。

铁管子下到地下十几米,井头安装好,大牛往井头里加水,打井师傅快速压着长长的井把手,没用一会儿,水就引出来了,带着细沙的水浑个浆地从井头的出水口流出来。

大伙早已经围过来。刘大愣尖叫一声,怎么是浑水,不能吃的!

队长说,刚打出来的水,当然是浑的,多压一会儿,水就会清!

其实许多人都不懂,听队长说完,大伙哄笑一声,算是表明自己比刘大愣明白得很。

水引出来后,师傅就被让坐在一边,大牛递上一根洋烟卷,点上。师傅说,压,使劲压别停,两个时辰后水就能吃了。大伙都争先恐后抢着压水,七嘴八舌谈论着,比队长开大会还热闹。大牛和小娥子的两个娘也在人群里,被许多人围着,大伙都在讨好两个老太太。她俩自豪地挺着胸,听大伙恭维。

从此以后,离宝泉井近的人家还是去那里打水,离大牛的洋井近的就来这里压水。

大牛脱坯用水就更省力了。两口子除了正常上工,一早一晚脱得坯更多了。晾干,码垛,整整齐齐一排排堆在场地上,成为很好的掩体。宝泉村里的孩子经常在这里玩耍,他们拿着木制手枪,半截葵花杆,学着露天电影里演的那样,敌我双方展开生死厮杀,追击的逃跑的,兴奋得很。有时把大牛刚脱完没干好的坯踩出脚印,大牛只是装作很凶的样子呵斥他们。他们嘻嘻哈哈把枪对准了大牛,嘴里啾啾啾学着枪的响声叫着,跑到坯垛后面藏起来。来挑水的老爷们壮老娘们经常坐在这里歇一会儿,纳鞋底的老太太,奶孩子的年轻媳妇都把这里当成大本营。后来,队长开村民大会也选在这里。大伙随便搬块坯,一腚坐下去,就等队长抑扬顿挫地开讲啦!

十里八村的经常有人来买坯。大牛和小娥子笑呵呵地接待,给他们让钱,帮他们装车,连同小娥子欢快的笑声打包送给人家。

大牛和小娥子敞开心胸,拥抱生活,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有一天中午下了工,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一些老爷们都端了一碗冒尖的饭,饭上放块咸萝卜咸辣菜疙瘩啥的。他们蹲在路边的树下,坐在墙跟前的石头上,边吃边唠。大牛也端了一大海碗饭往人堆里走。他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叫,老娘们瞎干净,大中午的不嫌费事啊!

大伙都抬头,见大牛身后跑过来的是小娥子,手里拿着蘸湿的手巾。

你还跑,你都起湿疹了,还不讲卫生?这是小娥子在喊。

大牛已经蹲在人群边上,嘴里扒拉着饭,还不耽误嘟囔着,老娘们又不听话了,俺不让干啥,她偏干啥!俺两天不揍她,她就反天了!

她要干啥?有人不怀好意地问,脸上露出猥琐的笑。

俺要给他擦背!小蛾子一手揪住大牛的一只耳朵,另一只手把他褂子的下襟掀上去,露出一片鼓起的红点。小蛾子在他背上用手巾搓起来。

大牛被薅住了耳朵,头不能扭动,后脊梁却左右挣脱着,嘴里还在说着听不清的话。

大伙都忘了咽含在嘴里的饭,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老婆治汉子”的戏码。有人在起哄,有人用手指戳着大牛的脸,嘻嘻哈哈欢乐得很。

大牛生气了,回头用一双牛眼珠子瞪着小蛾子。小蛾子却把嘴凑近大牛被拽长的耳朵,小声却狠狠地说,你要是再敢撂蹶子,今晚别想进俺的被窝!

打蛇打七寸,大牛被小蛾子拿捏住要害,只好闭了嘴,缩着脖子,任小蛾子使劲揉搓。大牛暗自下决心,等晚上俺可要报仇!

大伙没听到小蛾子的那句悄悄话,都挺遗憾。有个人说,大牛,用你的抱抱,就像那天把俺压倒一样,把你的小蛾子压在下面,让她动弹不得!

小娥子头也不抬,话说得却很泼辣,俺老爷们儿能压住俺,是俺老爷们的本事,但不会压给你看,你能不能压住你家老娘们,俺不知道俺也不想知道!

人群里一阵哄笑,甚至有人把饭粒喷了出来。

日子就这样在宝泉村人的欢笑声中流逝。有人上工卖力地干活,下工回家勤快地修修补补;有人上工就像老马一样耍奸抹滑,下工回到家里,油瓶倒了都懒得扶一下。这两种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快乐的。

有一天半夜,出了一天工,晚上又脱了几十块坯,大牛和小娥子累得躺在炕上就睡着了。队长来敲门,砰砰砰地十分紧急。大牛赶紧起来,穿上裤子开了门,走出去。

队长,啥事啊?

俺在乡里刚开完会,事儿挺急,就连夜赶回来。队长一着急,忘了打官腔。他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天上说,上面的政策,割资本主义尾巴,你明白吗……

不明白?就是不让个人搞副业……

嗨,还不明白,就是今后,不,从明天开始,你不能再卖坯了!

唉,队长,俺凭力气挣钱,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犯了哪条……

队长立刻捂住大牛的嘴,明亮的月光下,脸色竟然比月光还白。队长郑重地小声说,别乱说,容易蹲笆篱子!

小娥子也起来了,让队长进屋坐。队长摆摆手,继续说,小娥子你也过来听听,这事儿可不小。不光你家的坯不能卖,李富贵的羊啊,张老拐的猪啊的,也不能卖。只要是尾巴,必须割掉。你俩安安稳稳上工,日子一定不比别人家差……

听了队长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一阵子,并举出几个例子,说哪村哪村的人因为搞副业被抓,大牛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心里非常感激队长。

队长说服了两口子转身要走。大牛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动情地说,谢谢!这一刻,队长心里很知足,但他在大牛铁臂和铁胸膛围成的拥抱里喘不过气来,嗔怒道,抱俺干嘛,抱你媳妇去!挣脱开就走,听到身后大牛说,天天抱呢!又听一声“啪”的响,大牛“唉呀”一声叫。

重新躺回被窝,大牛和小娥子再也睡不着了,俩人决定立刻停止卖坯。本来定好的,明天一早,外村有户人家来拉坯。

大牛还是天不亮就起来,这次不是去和泥脱坯,而是大步流星急走八里地,到那户人家去叫门。告诉他,坯不能卖了。

每天早晨,起惯早的两口子仍然早早醒来,大牛就和小娥子到坯场转转,看着来挑水的人,和他们聊几句。

场地里还有大几百块码好的坯没卖掉,一块块躺在地上的还有许多半干的。这些坯怎么处理?白白扔在这里,来了连雨天,会被浇透,一块坯也就成了一坨泥了,一垛坯就成了一堆泥了。

大牛决定,送人。他跟队长说,谁家需要坯盖个仓房垒个茅楼啥的,就来拉,不要钱。队长说这行。

坯场的坯很快被拉净了。小娥子有些心疼,两个娘更是心疼得好几宿都没睡好觉。只有大牛还是乐呵呵的,他说,总会有好的时候,到时候咱不一定脱坯卖,肯定还有别的更赚钱的东西可卖呢!

别瞎说,小娥子瞪了大牛一眼,小声制止。

以后,大牛家经常收到一些东西,比如半斤猪肉,一袋干菜。到了过年的那段时间,大牛经常被村里人家请去吃酒。席上,他们都会对大牛竖起大拇哥。大牛被夸得高兴,后来又脱了一些坯给村里的困难户义务修补房子。

几年后,有一天老队长在原坯场的位置开了一个大会,宣布要选举出一个新队长后,自己就退下来。大牛高票通过。老队长笑得合不拢嘴,他提议让大牛讲话。

大牛从乡亲屁股下抽出一个木板凳,跳上去。他本来就高的个子越发显得高大了。大伙都仰头看他。

老少爷们哥们,婶子大娘姐妹们,老队长告诉俺一个好消息,俺要先说给大伙:上面政策放开了,搞养殖的做小买卖的,今后你想干啥就干啥!

人群里一阵兴奋的叫好声响起。

大牛继续发言:俺不会说啥,但俺实诚,心不坏。俺当了队长,俺从心里愿意给每个人一个拥抱……

先给俺一个呗?刘大愣插嘴截住他的话头。

满场一片哄笑。刘大愣的男人直掐她后腰,她猛扭一下身子,嘴里哈哈笑得比任何人都欢。

你上来俺就先给你一个。俺这人没别的本事,就会拥抱。光俺会不行,俺要带领大家都学会拥抱,拥抱你的爱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拥抱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人群里的掌声打断了大牛的话。

……俺们要拥抱每一个早晨和晚上,拥抱队里拉车种地的牛马,拥抱养活俺们的土地,总之一句话,俺们要拥抱新生活!

大牛不由张开他的两条胳膊做出拥抱的样子,不料一脚踩空,身体栽下凳子,幸好被前面的几个老爷们齐心协力抱住。这一抱住,四五条胳膊就不松开了,反而又多出了七八条伸过来的胳膊,嘴里嚷着,抱抱,抱紧……

老队长在人群里听着大牛关于“拥抱”的前半段言论时,心里暗暗叫苦。这种话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可是耳边却听到一阵掌声。当听完后半段言论时,他反而不由带头鼓起掌来。

小蛾子身边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脸盘长得方方正正的,跟大牛像一个坯模子脱出来的,他张开两条小胳膊,做出拥抱的样子非常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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