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路

一辆马车行驶过远离议会镇的旷野,这里近海,几条大河镶嵌其间,小溪星罗密布。骏马白色的皮毛沾了水汽,闪闪发光,黑漆的车厢气派十足,车顶四角伸出,雕成金丝雀的形状。不消猜,这准是桂雀家的马车。这马车朝着西北方向驶去,看来是驶向风息城,或者在那里稍作休息,然后北上,一直到黑柏的土地去。

马车里有个金发男孩,脸颊红润尖削,有些不耐烦的神情。他对面还有个黑发孩子,年龄小一些。两人都披着同样的暗金刺绣缎袍,都用玫瑰油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后者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没入昏暗的角落里。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风息,几天前父亲遣人把他们接到都城,和父母团聚,一家人在城里过个圣王节。他们走了一天一夜,此刻西方绛紫的天空上留着几颗暮星,马车终于驶出了河间地。

原本马车避免着路过议会镇,只走野外的大路。可出了河间地,靠近了风息,议会镇就多了起来。他们这些大家族在议会镇本就不受待见,加上最近他们的父亲,桂雀的老爷,带着其他家族的族长跟议会争夺北方矿产的所有权,便有人煽风点火,控诉大家族在旧王朝时期对平民的欺压,平民和大家族成员的关系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刚出了一个叫恩水的镇子,车轱辘就散了。这是镇子里人们对付马车的常用手段,在路上横立上几个长铁条,那些富人的马车走快了就会受颠簸,铁条锋利无比,再坚固的马车也会散架。

这里距离风息还有一段路,但车轮坏成这样车夫也没有办法。恰巧这时一辆牛车经过,两人决定先乘牛车进城。大少爷给了自家车夫一个金币,让他把车修好就赶上。

这种牛拉的平板车,架上栏杆,人和货都能载。车上已经有几个人,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几个麻袋堆在那里。

牛车走得慢,走得稳,天将黑一行人进入了多山地带,他们要从“白鸽子路”进入风息城。“白鸽子”是对旧王朝王后的戏称,这些女子来自贵族家庭,被选中后,她们会在五月被送到山城的边缘,随从们在地面铺陈上厚厚的白玫瑰花瓣,女子只能身披一层白色绸缎,赤脚踏着花瓣进入皇宫,自此与凡间了无牵挂。

这条“白鸽子路”是以前桂雀出身的王后专用的,路面宽敞,路两边是茂密的森林,树叶“簌簌”地叫着。大少爷以前来路过这里,他知道山里有狼,藏在斗篷下的手紧紧握着匕首。但比起狼,他更害怕的是与那些看不清相貌的同行者。这些人一看就是议会镇上的穷人,他们的祖上说不定还是桂雀贵族的奴隶,他们的睡前故事说不定就是大家族如何剥削平民,平民要以牙还牙,方能报血海深仇。

二少爷则放松得多,牛车比马车平稳,他坐得也舒服,之前他们已经颠簸了一天一夜,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

半途中牛车停了下来,牛不安地哞叫起来,踟蹰着不肯前行。

大少爷心里暗叫不好,手底狠掐熟睡的弟弟。有个不懂事的问车夫发生了什么事,但迅速被旁边人捂住了嘴。

树林的低吼愈加清晰。风息的山林从来都是与鬼怪传说相联系的,但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更真实的野兽,树林的低吼里夹杂了狼群的喘息,散发着腥臭的热气与骚动。许久没人敢出声,黑发少爷抱着一丝希望看向车上的人,才看清那些人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车夫是个还不够塞牙的瘦子,为了赚快钱走这趟车,现在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

几只狼在暗处走动,皮毛与灌木的摩擦声格外刺耳,这帮畜生已经看清了这些人都是手无寸铁,只消得一点点逼近,今晚就可以美餐一顿。若是平时,他是断不会怕这些畜生的,他们有“臣万兽”的锣,以前是给进风息朝拜的贵族准备的,一敲起来,万兽惊惧,虎狼四散而逃。但那锣被留在马车上,他随身只带了一只短匕首。他头皮发麻,若是罹遇不幸,他会成为家族的耻辱,他十六岁,弟弟十四岁,两人将为他年轻的失误付出生命。

狼群已经走上了道路,这里的狼常年吃活人,皮毛光亮,肌肉紧绷,体壮如牛。它们熟练地将牛车围住,不紧不慢地逼近,他见着弟弟还在酣睡,披风的一角露在车外面,忙去给他把披风拉上来。趁这时,侧边的一头首先发起了攻击,它跳起一口咬住大少爷的衣服,把他往下拽。他拉住车沿,一手慌忙去解系带,只听得耳边沉闷的一记抽打,他被抽得头晕眼花,差点摔下车去。幸好有人拉住了他,那人手里还提着绑货用的铁链,刚刚这人想抽打狼,可打偏了,还想再补一鞭子之时,那狼已经跳开了较远的距离。

他们正顾着这一边,后方的狼开始爬车板。在车板的猛烈震动中,一直酣睡的黑发少爷如梦游般立了起来,毫无意识地向车边走去。大少爷想喊弟弟回来,但喉咙绷得太紧发不出声,眼见着人与狼越来越近,接着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如此奇幻的景象——他的弟弟走向野兽,不止是狼群,连在场的人都被一股力量震慑住。那是种恐惧,仿佛从高空被抛下,浑身的关节都不听使唤地颤栗,但在最终摔到地上之前,谁都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传来锣响,声音清亮高亢,狼群如恍然大悟般逃入森林。他们的车夫终于赶上来了,车上的人们也从失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而黑发少爷顿时失了魂晕倒在地上。

“羽川少爷,您没事吧!这是……弗梧少爷?!”

羽川大口喘着气,许久才缓过神来。他没多话,让车夫把弗梧扶上车,自己也理了理披风,跟了上去。

片刻后,他探出身子,把一个黄铜兽头锣扔给那个拿鞭子的孩子,马车又重新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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