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接到爷爷电话。唤我名字说:我打算明天去立墓碑。
我:给奶奶立么?
爷爷:嗯,我怕我过几年不在了,他们不会立,内容也不会写。
我:爷爷别乱说,你壮着呢。
爷爷:我打算把你名字也刻碑上,你没意见吧。还有你几个妹妹,还有尚尚。
我:没有没有,不管我嫁哪里我都是咱家人。
眼泪早已经流了一脸,但不能让老人听见。
爷爷今年84岁了,奶奶走了两年,他突然要在清明节把墓碑安上,还叮嘱我一定要回家。我家我这一辈没有一个男孩子,仅有的一个弟弟小生,九年前因病离开。我是长孙女,爷爷有事就跟我说。小时候逼着让我写毛笔字写春联,教我下象棋。再大一点,每到过年就教给我怎样给离世的先人写牌位,顺序怎么放。今年回家,爷爷说我整理了咱乔家这一大家子的族谱,你要不要一份?这半年来,乔氏研究会的会长经常光顾爷爷那里,村子里所有的族谱他都整理好了。这两年他说的越来越多的话是,我年纪大了,走了的话村里的人没几个懂的,我活着就办点实事,我还有点用。
这一次给奶奶立碑,他依然用了同样的口吻,说:我提前都写好啊,哪天我走了你爸他们都不会写,再说没有一个墓碑,你们来西林上坟找不到哪个坟头是啊。我给你念念内容你听听:颜风柳骨…….
爷爷用了孔子徒弟之一颜回和书法家柳宗元作为墓碑序引的开篇。我明白爷爷自认为跟颜渊的性格相似,同时又跟柳宗元遭遇雷同,爱书法又被贬职过。
爷爷刚念了前几句,我再也控制不住哽咽,借口七仔要睡觉我先哄哄挂了电话。后倚在床上一动不愿意动。
我没写过爷爷任何只言片语,奶奶过世两年也没动笔。不是不想写,因为太在乎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我怕再深情的笔都无法描述血浓于水的感情。能说出的事都不叫事,能轻易写出的情也未必是最深的情。往往最在乎的东西越才难以启齿。
还记得爷爷让我学习族谱牌位等传统习俗的时候,母亲在一旁不满的说:她一个女孩子教她这些干什么。
爷爷顿时青筋暴露怒火上来:谁说女孩子不能学这些?谁规定的?!
我们家没男孩,在农村就会被人视为无后的表现。但我从没在爷爷身上看出任何重男轻女的言语及行动,我们几个孙女他个个视作宝贝。当大爷家最小的妹妹出生时,他依然高兴,疼得恨不得割自己的肉养,天天带在身边。所以当偏僻的村里大部分女孩子都辍学在家的时候,我家从我开始所有的女孩一律都要读完大学才可以。只有我妹妹因为一些外界原因要辍学,爷爷把我爸妈骂得很难听,更气的坐在我家不走。我父亲母亲也是再三恳求转学也好,只要妹妹答应去学校。最终也没把妹妹带去,上几天又回家,死活不进学校门。这件事情成了我家迄今为止最不愿意提及的伤心事,也是爷爷的遗憾。
虽然我没争气读书并不好,没考上好的学校,但也顺利结业。这不妨碍爷爷依旧以我为荣,我第一次被主持人读过的文,第一次发表的文章,他都要拿到手放起来。就连初中第一次用的笔名“阡陌”也是他取的,后来就一直叫陌陌很多年,直到有了社交软件我才弃用。大爷家的妹妹比我天赋高,高二因为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被保送厦门大学,爷爷更是开心的不得了。现在最小的妹妹也读高中了,好学依然爱好文字。文字与绘画几乎是我家女孩子共有的爱好,或多或少都沾染了爷爷的习惯。最近三叔家婚后的妹妹因为腿伤卧床学习绘画,竟也有几分天赋。
这几年爷爷随着年岁的增长,奶奶的离世,脾气没有了先前的暴躁。我母亲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自认为是新时代青年,天不怕地不怕,砍掉老宅庇荫的槐树,撕掉奶奶贡的家神,信科学信社会主义。一场文革下来,家道塌落,老爷爷过世,他也不再教书,三个儿子年龄大了也无人提亲。及至后来有了我们姊妹五个,他竟变得越来越迷信。过年烧纸磕头贡牌位,奶奶的狐仙家神重新摆上,他也会去定期换水果。那棵当年他砍掉的庇荫老槐,在我小的时候他又重新移栽树根旁一棵新生的小苗种到了新搬的院子里。新院随着我的长大变老院,过年我回老宅看的时候已经有二十公分粗细的大个槐树。
爷爷虽思想上从无神主义到有神主义变化,却没改掉他一辈子倔强的性格。去年八十三岁还坚持自己种菜,坚持陪伴他二十六年的大棚,坚持一个人在老家住,不肯搬到任何一个儿子家,不肯用别人一分钱。直到去年底,全家苦苦哀求,他才将五间大棚给大爷,大爷给了他一万元,只有这一次他接下了钱。
或许他真的觉得自己年岁老了,或许他冬天再也不能跟往年一样敞着怀不系扣子了,或许他觉得余下的日子也该用用儿女的钱了。总之,自从奶奶离世后,他生活变得很仔细,自己包水饺,烙菜饼,这些从前他没有干过的活竟也能做的非常好。姑姑每周给他洗好衣服送饭菜,他都大手一挥:不用,我自己能做。
这一辈子,他感觉自己什么都能做。唯一不能做的是抵挡时间的无情,头顶的白发还有越来越多的碎碎念。经常时不时给我打电话,每次打完电话,我都给他冲笔话费,他那个老2G手机几十分钟的通话,费用并不低。我没告诉他长途和本地话费的区别,可能他也知道并不在乎,他只是想越来越多的跟我通通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这次,他打电话提到要立墓碑的事情。我问他:你身体怎样?别自己动身去,写好让我爸去就行。或者等等我回家,我去做好。他还是不放心,非要亲自去跟工匠说具体的要求。电话期间,他断断续续的咳嗽。我问他怎么了?这次他没说是感冒,就说可能受了风寒,有一阵子了,一直吃着药。他得在余下得日子里把所有该办的事情办好,又叮嘱我清明节一定回家……
抬头看看日历,今年的清明节并没有与我的生日撞在一起,却又与母亲的生日赶了个前后。一个是庆祝生者,一个是缅怀先人,死才是生的极致。在世的老人给已故的亡人立碑,最后叮嘱我们怎样加上他的名字。不由得又想起前几年奶奶有空就瞒着我们全家去缝自己的寿衣。她过世后,我母亲从衣柜里拿出衣服,一针一线的绣着栩栩如生的花,包括鞋子都是一针针绣起,又叠好放起来。我抱着奶奶冰凉的身体发疯一样的撕扯别人,不让她们给奶奶穿衣,穿上衣服她就被人抬出去了。
在残酷的时间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太渺小,无力改变生死。好好活下去,做有意义的事,看淡人世间一切好与坏,才是对生最大的尊重。就如同爷爷淡定的跟我说:孩子,我的碑文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