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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火车站附近的建设路，人流如织，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桥东街和建设路畦邻，小饭馆比比皆是，不管你的饭好不好吃，单单是一次性过客就能让你赚个饱。

顾琳的店，就在旅客们都会路过的街角第一家。她是四川人，她家的麻辣烫味道正，再加上小笼包、牛肉面、担担面、面皮等等，回头客比从车站下来的散客多。

过了中午三点，顾客渐渐少了，顾琳腰酸背乏，一边扶着桌子坐在吧台前的空位上，一边捶着后腰。这时，一个凌乱短发的瘦小女孩吸引了顾琳的注意——她狼吞虎咽地在吃顾客剩下的食物。女孩的脸上满是尘土，衣服皱巴巴的，看到顾琳看她，赶忙向嘴里塞了一口面条，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你坐吧。我让师傅给你做一碗牛肉面，不要你的钱。”

说这话前，顾琳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店员和师傅对视了一眼，又不解地浅笑着摇头，但手里还是利落地完成着动作。

女孩愣了一下，不客气地坐下来等着。面很快就好了，顾琳亲自给女孩端过来，微笑着转身和店员一起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碟。

一大碗牛肉面很快吃完了，女孩捧着可以把她的头装进去的大碗，吸溜完最后一滴汤，咚地大碗落了桌，她连着打了三个饱嗝，不停抚着鼓胀起来的肚子，她安静地看着大家忙碌，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们要午休，还要准备晚上的材料，你可以走了。”

女孩没有说话，慌乱地站起来，也不道谢，踉跄了一下，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一直忙到深夜十二点，顾琳终于和店员收拾完毕关门回家。她家就在附近，步行只要20分钟。第六感告诉她，后面有人跟着她。她心里有些害怕，又不敢回头，脚下不由快了些。但她发现，她快人也快，她慢人也慢。按捺住心慌，顾琳突然转头，却发现竟是下午吃面的那个女孩。

“喂，你干嘛跟着我？我好心让你吃面，你……”

“你能收留我么？我可以帮你干活，不要工钱。”

鬼使神差地，顾琳把女孩领回了家。

焕然一新的女孩看起来清秀可人，一双眼睛亮亮的，顾琳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今年多大”、“为什么这么小跑出来？”

她只回了一句:“我叫果果，今年13岁。”

再问她，她就忽闪着眼睛，满眼无辜地望着你，一言不发。

这是2006年，顾琳来太原10年后的秋天，一个来历不明，名叫果果的13岁女孩被她领回了家。

2.

果果留下来后，顾琳领着她买了里里外外的衣服、鞋子，她给她洗头，给她脸上涂大宝油，她的手轻轻地捧着果果的脸，温柔地说:“好好，你看，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快吃吧。”

“我叫果果，不叫好好。”

顾琳慈爱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原来是自己恍了神，“吃吧，等下跟我去店里。”

在店里来回走了两圈，顾琳打量着眨巴眼睛的果果说:“今天你就先帮着收拾桌子，洗一下碗筷。不要急，慢慢来。”

果果高兴地点头，但她连着两天不是摔了碗就是掉了碟。店里吃饭的人多，果果的手忙脚乱给大家平添了好多麻烦。

张丽正好过来吃饭，她是顾琳的闺蜜，知道事情原委后，白眼皮一翻开了腔，你善良得犯傻了吧？竟敢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这孩子这么小能干了活？吃闲饭不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麻烦。她问顾琳:“你是不是想女儿想疯了？养她还不如起诉你前夫，把好好的抚养权夺过来。”

“一方面抚养权要不回来，一方面女儿来了我也没空管。”顾琳怅然若失地叹着气，思绪飘向了过往。

3.

1995年，18岁的顾琳随着四川同乡来到了太原。她是家里的老大，上完初中父母就无力供她上学，况且比起上学，她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听说外面好赚钱，她就跟着打工的人潮来了。

钱的确好赚，如果到酒店、歌厅、KTV等场所，或者在隐蔽的地方做洗发妹，这样的地方的确好赚钱，但她知道那些需要付出什么，而她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她曾经亲眼目睹一个同乡姐妹因为当三，被原配打残的。她想过和她们不一样的人生。

她想起在车站等车时，见过有人左右开弓地挎着包，手里拿着饮料和报纸，他们一看到有车停下来就和司机兜售香烟、都市生活报、小零食、饮料。当然，他们最主力的顾客是长途汽车上候车的旅客，或者是从火车站出来的旅人。

顾琳想，自己也可以做这些，只要不害羞，不怕被拒绝，一天下来收入还是可观的。别看自己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她经常帮买了票的旅客往车上提东西，然后再兜售食物，旅客对她有好感，只要她开口，一般都能成交。

为了有更固定的收入，顾琳瞄上了火车售货员，以帮助打扫车厢卫生为条件，她得以在一条固定线路上卖东西。

1998年美特好成为入驻太原的第一家仓储式超市，顾琳成为第一批导购员。她和本地的一个导购员张丽很投缘，张丽父亲得了重病却没钱动手术，顾琳拿出自己上万的积蓄让她给父亲治病。因为治疗及时，张丽的父亲不久就好转了。因为这件事，她们成了肝胆相照的闺蜜。

人说一分长相一分福，十分长相享厚福。张丽有多好看，一位知名报社的男记者来超市采访，对她一见钟情热烈追求，不久他们就步入婚姻殿堂。张丽被记者宠成了全职阔太太，整天就是逗猫、遛狗、做美容，到处游山玩水享受生活。

张丽小区的退休干部想找住家保姆，工资很高，张丽推荐了顾琳。顾琳勤快，厨艺高，眼里有活计，说话做事能做在老夫妇心上，后来他们撮合了顾琳的婚事。

顾琳的婆家在火车站对面的桥东街，她结婚后发现了商机——在火车站附近摆摊比上班赚钱多。顾琳就在街上卖早餐，小米粥、豆浆、油条、茶叶蛋、小笼包等等，那时候逢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又有火车站这样得天独厚的好位置，只要出去摆摊，钱哗哗地来。

顾琳最享受的是每天晚上回家数钱，一边数钱，一边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但她老公从不到摊位帮她。桥东街旧城改造后集资建房，顾琳把存款取出来小山般堆在桌上，老公难得地对她又亲又抱。

四川人不兴坐月子，生下女儿好好还不到一个月，顾琳就张罗着出了摊，她让妈妈过来带了一阵孩子，日子竟也手忙脚乱地晃过去了。

好好6岁那年，顾琳租了店铺了开了小吃店，她再也不用在街边风吹日晒了。老公除了过来拿钱，极少在店里露面。那天顾琳接女儿时，好好天真地和她说:“妈妈，爸爸和一个阿姨在咱家‘结婚’了。我还听见爸爸给那个阿姨很多钱呢。”

顾琳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她听懂了女儿说“结婚”的含义，那个天杀的没廉耻的男人，他怎么能做出这些不要脸的事来。

她问男人准备怎么办？男人说不想离婚，他会和女人断的，还说自己父亲得了重病，现在动手术需要钱。他说，你一个外地人，当初我们是可怜你，这些年对你不薄，怎么能在父亲病重时离婚呢？你不能没有良心。

“良心？你也配说‘良心’？我们离婚吧。”

除了小吃店，顾琳失去了所有。

人说情场失意，商场得意，有店在手，顾琳很快东山再起。不到一年，她就在附近的小区分期贷款买了两居室，然后就碰上了果果。

“为什么会对果果动了恻隐之心呢？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还是因为对女儿的想念？”顾琳无法回答自己。

反正果果就这样留下来了，自她把顾琳的羊毛衫洗得缩了水、白衬衣染了色后，果果的日常就成了拖地和擦桌子。

3.

日子平静如水，不觉两年过去了。顾琳的房贷提前还完了，她又租下了隔壁店，她发现自整顿清理街头摊贩后，同类的小吃店太多了，她想把小吃店升级成火锅店。

火锅店开了后，店里正需要人手，果果这年不但像玉米一样长了个，脑子也突然开了窍，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来了店里迎客、点单、端盘、收碟、有空隙就哗啦啦洗碗，干活跟老员工一样利索。师傅配料，她就一旁偷师，然后收店后偷偷练习，几次过后就能给师傅打下手。她买了关于火锅的各种书籍，忙完店里就见缝插针看书练习。有果果在，店员的各种拿捏、撂挑子，她都能以一抵俩，轻松应付。

顾琳的生意特别火爆，顾客吃饭要排队，只要她在店里，总是忙得屁股挨不上凳子。

忙碌带来了金钱的快速累积，那天闺蜜来找她一起去看房，说她只会赚钱不懂得花钱，还不如把钱撒到房子上，省城的东南方向虽然偏僻，但周围自然环境优美，是个养老的幽静之所，那里有300多平的复式小楼，赠送前后院，院里有空地，可以养花种菜，周末可以过来放松，退休了来这里静养，想想就美。

张丽老公是大记者，路子宽脑子活，跟着他们投资肯定错不了。顾琳果断入手了一套，和张丽成了邻居，这一次她没有贷款。她有了新的打算，她要把好好接回来。

4.

好好比果果小三岁，她上初中的时候，说服了爸爸要跟妈妈住。爸爸竟然同意了，他不傻，顾琳现在比离婚前有钱多了，而再婚的他又有了儿子，既然好好想跟亲妈，他就顺水推舟地放手了。

顾琳常说，果果是她的福星，果果来了以后，不但店里生意更上一层楼，她又找回了女儿，还间接帮她找到了真命天子郭鹏。

郭鹏是张丽老公的同学，他是跨国医疗器材的代理经理。那天郭鹏来店里和朋友吃饭，果果端菜时走路太快，不小心撞上了突然站起来的郭鹏。瞬间，郭鹏的白衬衣变成了调料汁绘就的地图，顾琳出来道歉，并且耳语果果去隔壁的衬衣店买了一件新衬衣。

这件事让郭鹏印象深刻，隔天他和顾琳碰巧都到张丽家做客，当他知道顾琳收留了萍水相逢的果果时，对她肃然起敬。

其时，他刚刚离婚半年，本来妻子负责貌美如花，郭鹏负责赚钱养家，但妻子好赌成性，家务不管，孩子不管，郭鹏又经常因为工作飞来飞去，直到女儿被开水烫伤哭叫不停，妻子却在麻将场上玩性正酣，这件事终于让郭鹏忍无可忍地离了婚。他喜欢顾琳，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都能视如己出，和这样的人结婚，她一定会对女儿好的。

因为被前夫伤得太深，顾琳是拒绝郭鹏的。她感觉自己过得很好，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三个女人相处默契，这样的日子多好。俗话说半路夫妻心隔河，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顾琳的冷淡并没有让郭鹏退却，郭鹏有耐心，他一有空就来店里帮忙，来了就扎围裙到厨房洗碗，一直忙到顾琳打烊关门，俨然是一个贴心的家人。他还在周末开着商务车带着女儿，再载上顾琳和她的两个女儿去兜风，五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在多次聚会游玩中，两家的女儿竟成了好姐妹，她们一致同意郭鹏和顾琳在一起。

5.

果果18岁生日那天，顾琳送了果果一个10万的存折，她问，能讲一下你的故事吗？过了18岁，你就是一个成年人了，以后你会结婚，最起码要让伴侣知道你的出生吧？

那天，果果说了她几年来最长的话。她说她的出生地是山西的一个偏远山村，父亲体弱多病，母亲是一个哑巴。她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姐姐上完初中就辍了学。

父亲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对他们拳打脚踢，姐姐给别人看小孩挣的钱都给了父亲，父亲说要给弟弟攒钱娶媳妇。果果初一的那年，家乡的玻璃厂到处招人，父亲听说工资很高，就让她辍学和姐姐一起去玻璃厂上班。玻璃厂的活很累，果果又瘦小无力，上班成了果果的炼狱。

那天，父亲又喝多了酒，一言不合就狠狠地打她，她拼了命地跑出来，感觉哪里也比家里好。她漫无目的地来了火车站，又累又饿，然后就遇到了顾琳。果果说:“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妈妈。”

知道了果果的故事后，顾琳和郭鹏驾车送她回了老家。果果的父亲因为果果离家出走，终于改掉了喝酒的坏毛病，姐姐结婚后和姐夫做了小生意，弟弟刚考上大学。

顾琳又给了果果十万现金，让她帮弟弟交学费，剩下的让果果给父母贴补家用。顾琳让果果先在家好好陪父母，以后想留下还是想回来，都尊重果果的意见。

一个月后，果果带着幸福的笑容回来了。

果果20岁的时候，郭鹏也和顾琳结婚三年了，果果跟着他们回郭鹏老家沁县给郭父过生日，在那里和郭鹏姐姐的儿子对上了眼。

6.

郭鹏父亲的生日在中秋之后，每年老人过生日，郭鹏和顾琳都会回老家。约好回去的那天，公司有急事需要郭鹏出国处理，顾琳驾车把郭鹏送到机场，对他说:“你好好处理你的工作，孩子们要上学，给爸过生日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出发。”

从机场出来走了一个小时出了环城高速，顾琳的车进入了太长高速，驶入沁县地段的盘山路时，天越来越阴。这个鬼天气怎么突然就变了，天上竟然飘起了雪。一开始还是稀稀拉拉，不到半个小时，雪片越来越大，盘山路上已覆上白白的一层。

顾琳有些懊恼，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此刻只有自己的一辆车、一个人，出门怎么能不看天气预报呢？雪越来越大，路面开始打滑，顾琳不敢加速，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看着路面，车窗上的雨刮吱吱响着左右摆动，牵着她跳动的心，七上八下的。

拐过一个弯，开始进入下坡路，顾琳感觉车子在往下溜。她试着踩了一下刹车，妈呀! 车子下滑得更快了。她收住右脚，用力控制着方向盘。车子开始失控，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深呼吸! 冷静! ”她极力把方向盘打向靠山的一边，车身碰上了山石，她再试着往外侧转一些，车身划过山石发出“咚咚啪”的声音，车轮因为惯性箭一般地往下冲。

“完了! 看来我今天就要在这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倒车、打左、再打右、倒……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车子贴着铁护栏擦刮出金色的一串火星，前车轮滑到了悬崖边，顾琳清晰地听到碎石掉落的声音，但，车子竟然停下来了。

“嘀嘀嘀”手机的铃声突然炸响起来，“宝贝，你在哪呢？到老家了吗？……别怕，我叫人去找你。”

“哇”地一声，顾琳嚎啕大哭，郭鹏的电话刚挂，远远地，她看到果果和一个男子向她走过来，“琳妈，别怕 !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