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中秋节前,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雨。中秋节这天,雨停了,晨起打开窗户,只见太原的天空湛蓝澄澈,白云缕缕,大气通透,街道上光影斑驳,秋阳明媚,着实是远行的好时机,于是叫起了睡懒觉的女儿,带上我的两只小狗向吕梁碛口走去。
中午12点半到达离石,侄子宝平已在此等候多时,匆匆用过了午饭,我们一行向碛口出发,走在路上,才知道前两日这一带爆发过山洪,通往碛口的路断了,只好绕道而行。路上反复强调说这次一定要去李家山走走,谁知去李家山的路也被洪水冲断了,只好放弃原定计划。在碛口镇和西湾两处转悠了一圈后,天色尚早,于是决定顺着沿黄公路去三交镇看看。
三交镇是我童年常常光顾的所在,依稀记得三交镇的庙会和大戏,有铁匠铺子,银匠铺子,各种杂货的小店和地摊,热闹、古朴,还有一位名叫黑眼的亲戚,镶着银牙,头发在后脑勺盘起,肤色黝黑,中等身材,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女人,每次去三交赶完庙会,总会吃住在她家……
如今的三交镇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除了一条黄河在镇边上依旧波涛滚滚流淌着,旧时模样只剩几家老铺面和几孔旧窑洞,黄河还是那条黄河,三交却不是那个三交了,物非人也非,触目之处尽是马赛克、小土楼、乱七八糟的电线和凌乱不堪的店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匆匆浏览一番,踏上了回新庄的路。
刚驶出三交镇,就看见了东山顶上升起的新月,月亮又大又圆,在落日余晖里显得苍白浅淡。
爬上新庄陡峭的小路,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暮色里,远处的黄河呈现出一种钢蓝色,反射着灼灼的天光,有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壮观和诗意。
进到村里,天就大黑了,月亮如磨如洗,银盘似的挂在东岭上,把村子映照得影影绰绰,我站在窑洞旁的枣树下,胡乱摘了一些不知道有没有虫子的大枣往嘴里塞着,感觉一下子穿越回了童年。
圪旦上那盘石碾子还在老地方,记得小时候,每到月明之夜,我总要躺在这盘石碾子上,扯开嗓子胡唱一气,直到把会唱的歌曲唱完,直到万籁俱寂,直到妗子过来连哄带劝地把我拖回窑洞。
曾经,就在这个院子里,也是一个月明如洗的中秋之夜,我因贪吃,肚子撑得难受,哼哼唧唧在妗子的怀里哭闹了大半夜,妗子用她温暖而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抚慰着我,好言好语哄着我,不知何时昏昏睡去……妗子如果活着,不知道为我的回家高兴成什么样子。而今老一辈的亲人们都已故去,回家的光景也远不是当年的滋味了。
表嫂六十多岁,记得娶她的情景——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绿停在打麦场上转了三圈,然后才脚不落地踩着毡子走进了舅舅家的窑洞。表嫂转眼已是白发萧萧的老妇人,且生着病。
表嫂没文化,白白净净,说话绵声细气,但很幽默,我问她要个苍蝇拍子,表哥说没有,我说下次我回来给你买十个,表嫂说:“我们不用蝇拍,我们用灭害灵。”我说:“那你把灭害灵拿出来给我用用。”表嫂说:“灭害灵不在家里,在三交镇的商店里呢。”院子里种着些茄子西红柿尖辣椒,表嫂一会儿拿起一个茄子来说:“嗯,走的时候拿上这个茄子回去吃吧。”一会儿拿起几个辣椒来,说:“嗯,回去的时候拿上这几个辣椒。”逗得女儿咕咕咕的直乐。
兵表哥忙里忙外,一边忙活一边高兴地哼唱着山西梆子。
如今农村的生活也越来越简化了,记忆中的八月十五,家家户户要打月饼,焯凉菜——粉条泡软了,豆芽和土豆丝开水锅里煮熟,然后用凉水灞过,放上芝麻盐香油和醋调拌均匀,摆到炕桌上,烫上一壶烧酒,院子里烧香拜月罢,外公,舅舅和妗妗都要抿几口酒,然后吃月饼、油糕烩菜……如今的村子六点以前就吃过饭了,无非是吃得好一点,饺子拉面之类,然后各家各户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睡了,没有一点过节的氛围。
女儿和保平在灶上做菜,我一遍遍地走到院子里,看月色下的小村庄,看远处的沿黄公路车灯明灭,看河两岸灯火通明的人家,然后围着炕桌和表哥一家吃了点酒菜,拉了几句家常,躺到土炕上,在夜鸟的啼鸣声里昏昏睡去,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太阳已从东山露出脸来,照在垴畔上的枣林里,光影斑驳。两只小狗跟着我,在黄土地上撒欢,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远处河面上飘着一层纱样的薄雾,对面就是陕北的吴堡,山头上云雾蒸腾,变换着不同的形状,两岸边的参差人家星罗棋布。
我沿着小路往东山顶上走去。这条小路,曾是我上小学天天走的路,如今再走,倍感亲切。
晨露打湿了野花野草,红红的大枣上挂着细密的露珠,枣树叶在晨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炊烟开始升起,在枣林间飘飘荡荡。
家家户户已不再养鸡养羊,不见了耕牛,不见了毛驴,村民甚至不再种庄稼,只有几只小狗小猫偶尔会跑进视线里。
表哥跟着我一路走了上来,登高临远,视野更加开阔,触目处枣林如烟,晨岚如梦,黄河两岸风光绝佳。沿路的豆角花,棉花花,南瓜花,牵牛花,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野花,在篱笆墙上,在田间地头,带着露珠摇曳生姿,色彩斑斓。
从岭上下来,我让侄子保平陪着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到许多老窑洞都已破败不堪,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感慨。一路听说补旺家女婿投资600多万在黄河上用铁船搭建的浮桥,被这次洪水全部给推走了,赔光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听说四妗喝了农药自杀了,听说开元哥的二儿子照亮骑三轮摔死在崖底,死后被封神了,开元嫂子得了胃癌去世了。
开元哥家的窑洞就在舅舅家隔壁,圪旦上长满了荒草,没人住了。开元哥前些年在柳林二中给学校看大门,开元嫂去世后他在柳林和大儿子一起生活,于是我决定这次无论如何路过柳林也要去看看开元哥。
八月十六这天,四儿表哥家的儿子娶媳妇,我们一家去随了礼钱,吃过了大锅菜炸油糕,和乡亲们告别后匆匆踏上返家的归程。
没出村口,就见三舅舅和三妗妗老俩站在圪旦上等我,我连忙下了车,和三舅舅三妗妗寒暄一番,这二位老人是老一辈里仅存的两口子了,妗妗活着的时候和三妗妗关系很亲密,常常在一起家长里短的。我是和三妗的儿女们一起玩耍长大的,在二位老人身上总能感受到妗妗的温暖。三舅舅说:“夜黑来就听说喜玲来了,我今天早早地就在圪旦上等你。”高兴地把我迎进家里,从柜子里宝贝似的拿出三个月饼硬是塞到了女儿的背包里,老人的一片心意,女儿只好收下了。三妗妗说:“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我们在不在了。见一面少一面了。”说着泪水流了下来。三舅舅说:“今年我79了,你三妗妗81了,我们还能活几年?”说得我的心里酸酸的,几欲泪下。
岁月匆匆,村里老人大都故去了,老一辈仅剩下三舅舅和三妗妗了。和二位老人拉了一阵话,我们挥手告别了,女儿说,她从后车窗看见三老妗在身后哭得泪水长长的,我便禁不住鼻子酸起来……上了高速才想起了光顾了说话,忘记给二位老人拍张照片,而上午的光线是那么的好。即便有时间再来,他们二老还会健在吗?即便健在还能碰到这么好的光线和季节吗?一路走一路的后悔和自责……
开元哥是大舅舅的儿子,大舅舅是一位个性鲜明的壮实老人,额头上两道眉毛时常拧成一个疙瘩,鼻子里“哼”一声,我就会噤若寒蝉。开元哥住在柳林二中宿舍的地下室里,精神看上去还好,看着开元嫂出殡的光碟,想起开元嫂子对我的好,开元嫂子一生养育了五男三女,吃尽了人世辛苦,儿女孝顺,丧事风光应该是她在天之灵的最大安慰。
月是故乡明,这是一个事实,也是一种浓郁的乡情,虽然没有了至亲的亲人,没有了亲爱的妗妗和舅舅为迎接你的到来那份忙碌和惊喜,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故乡那些认识不认识的村民,还有如今步入老年的儿时伙伴,一句“喜玲回来了”的乡音问候,都足以慰藉你思乡的痛楚。
月是故乡明,老来才知道这句话的深刻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