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欠下的那一毛钱……


去宋家庄的地铁过了东单站,挤成罐头一样的车厢里瞬间就人少了,我终于有足够的空间开始学着众人的样子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

“张玉晶,你是张玉晶?”

嘈杂中我转头,细细的看了看叫喊我的那个男士,高高的个子,有点黑的皮肤在红色的羽绒服的包裹下格外的乍眼,金边眼镜下用一双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你是,刘飞?”

我试探性的问,对方点头后急急的开口:“嘿,我来北京出差还能碰到你啊?对了,你不会是在这里当药商代表吧?”

我心里一抖,似乎是多年的伤疤被人揭开,用左手把掉在右胳膊肘的背包带重新拉到了肩上,“我在这里打工,每天挤地铁,混的还不如药代呢。”

说完,我们同时都乐了。

“不许哭穷,我问你买药的零钱还没找我呢,二十多年,怎么着利息也够吃一顿饭了吧。”他笑着对着我的胳膊狠狠的拍了一下。

“你不会为了那一毛钱,这二十多年都没睡过安稳觉吧?”我笑嘻嘻的望着他,“那继续存着吧,等利息再涨点,我请你去吃烤鸭。”

许飞点点头,“那,再见。”

“再见”

轻描淡写的,他转身走出了车厢门,在车门关闭的那一瞬,却转过来站住,隔着玻璃门,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迅速的从兜里拽出来一毛钱,轻轻的挥舞着。

我微笑着点头。哎,这要是碰不见,得这辈子都得惦记那一毛钱,说不定老了写遗书的时候,还得告诉他孙子,爷爷上小学的时候,买了张玉晶同学的药,她还没找我一毛钱呢。我甚至幻想着他孙子到处找我的样子,一个人傻笑着,坐过了站都没发觉。


“我是华佗转世的,来普度众生”

说这话的时候,我十岁。刚刚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岁月,是学校的风云的人物。对了,书上是这样介绍的:张玉晶,山西汾州氏人,出生于医学世家,幼时虚心求教,晓养生之术,又精方药,所有顽疾,其药片不过数种,数时之内,病一应除,一天之内,即平复矣。”

历史只是说,“张玉晶所到之处,病患消除。”学校只要有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旁边的人都立马放下手里的功课,去请这个心中的专家看看,吃点药,然后张玉晶同学威风凛凛的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摸摸这碰碰那,从包里捏点脏兮兮的药出来,那一瞬,同学的病就完全好了。

这当然是后人修史的时候改编过了,他们是绝对不敢把那些吃完了不管用的病历说出来,也绝对不敢把张爸爸关上门使劲往死揍的事情写下来的。

好吧,故事得从小学时代那个部队大院说起。


小学四年级,有一天数学课上,班里一个小朋友突然头疼,老师就说,下课让张玉晶带你找她爸爸拿点药去吧,我点头。反正院子也不大,一个课间足够一个来回。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爸爸问同学是钝的疼还是针扎的疼,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前一天有没有睡好,等等一大堆,听着听着,我自己就懂了,哦,原来跟写作文是一样的,要会联想,他说头疼,要问问原因经过详细的特点。

再往后,好像是爸爸对着他的头捏了捏,掰开眼睛看了看,然后,给了他一盒药,四年级的我药盒上很多字都是认识的,就是止疼药。我心想,这个我会呀,不就是联想的问完了联系下实际看看摸摸,疼了就吃止疼药呗。我都会,下回再有小朋友头疼还找什么老爸,想着想着,瞬间觉得自己穿着白大褂摇身变成了那种电视里演的神医。

学校再组织体检的时候,我就留了心,心电图是看有没有心脏病的,胸透是看有没有像我一样得过肺结核的,抽血是查有没有肝炎的,肝炎是要变黄恶心的。

没几天,班上一个同学发烧了,我自告奋勇的带他去看病,路上联想式的询问,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呀?除了发烧还有别的感觉吗?晚上是不是没睡好着凉了呀,问清楚了让他在门口等着,我自己偷偷跑去药柜,翻了半天,终于看到有个药名上写着解热两个字,就它了,我开心的偷偷趁着大家不注意,塞到了我的衣兜里。

我记得我发烧的时候,妈妈都让我多喝水。于是,我自豪的把药递给同学,告诉他要多喝水,把这个药吃了,一片好转,两片痊愈。貌似还承诺,如果治不好,我给他写一个礼拜的作业之类。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我拿的是什么药,但事实是,隔了一节课的时间,那个同学的烧竟然真的退了。于是,我更加确认自己就是神医转世,来普度众生的。

于是,我趁着那些叔叔阿姨们不注意,偷偷的把有止疼,去火,退烧之类字眼的药各抓几颗,塞到了我的兜里。

有一次,练完琴回家的路上,我自豪的跟同行的梅梅炫耀,我们家做了红烧肉。她说她最近都不爱吃肉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爱吃了。

我瞬间瞪大眼睛,“不爱吃肉了,可是你也不黄呀?你是不是得了肝炎了呀,赶紧让你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有好吃的红烧肉吃不了多痛苦呀。”

那几天,我在班里老跟同学们说,梅梅得了肝炎。说多了,梅梅不搭理我了,却有一天,她没来上课,有同学说,她得了甲肝住院请假了。

从此,那个吃退烧药的同学大力的宣传我是神医,不断的有同学来找我看病。有的说一上课就头晕得回家才好,我捏两片药给他,他说上课精神了,头也不晕了。有的说妈妈太严厉老训斥,我捏两片睡觉的药让他放到他妈妈碗里,他说他妈妈很早睡了没训斥他,玩了一晚的游戏……

靠着我兜里那几片自己都认不全名字的药,来找我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了甚至有别的年级的,一时,我风光无限,越来越觉得自己超级牛。我越来越忙不过来,于是,我设定了一个规矩,一天只看一个人。现在想想,那会我怎么就那么聪明,懂的专家号要限量呢?

规矩是定了,可惜总是有很多同学要走后门,我也不好意思,总是满足他们的愿望。后来干脆不设规矩了,一律改成了收费制度,看一次病收费两毛,取一颗药收费一毛。

就这样,我靠着勤劳的双手,每天有着吃不完的太阳锅巴,威化饼干,有着喝不完的汽水。

直到有一天,隔壁班的女同学乐乐神秘的找到我,“张玉晶,我的牙齿松了,你会拔牙吗?”我假装很老道的样子,让她张开嘴巴,有个大牙已经很松了,用手一碰还在晃悠。

“疼吗?什么时候开始松的?以前掉的牙齿都是怎么掉的?”我很认真的联想式问了一堆问题。我自己的牙齿松了我都是拿舌头舔舔,从来没想把它拽下来过。没有拔牙的经验,我有点害怕。却经不起乐乐的相求,终于同意,五毛钱的价格,第二天放学以后给她拔牙,解除她的痛苦。

第二天中午,放学打着找老爸的旗号,在纸包着的棉签里拽了几根,沾了点酒精,装到了兜里。又从家带了很多卫生纸,却在放学的时候,发现兜里的酒精棉早就干的和衣服粘在一起了。

“别怕,闭上眼睛,一下就好,我以前给很多人拔过的,一点不疼的。”

乐乐配合的张开嘴巴,我拿着卫生纸小心翼翼的拽着那个松掉的牙齿,她的口水流的到处都是,看着松掉的牙齿却依然顽固的不离开牙龈。

“还要多长时间呀……”乐乐不断的口齿不清的询问着我,

“马上就好了,马上好了啊。”

在她的催促下,我使了最大的劲,牙齿掉在了我的卫生纸里,血却不断的冒出来,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她的眼泪不断的流出来,不停的哭着。

“没事的,没事的,按一会就好了。”我嘴上安慰着她,心里却直打哆嗦。好在,没多大会,她嘴里的血真的止住了,我却吓的脸都白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揣着挣来的五毛钱,我不断的告诉自己,以后不做手术了,不做手术了,这太吓人。

刘飞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貌似看了个病,又拿走了两片药,他给了我五毛钱,我因为一时没有一毛钱,他就说先存着,下回再用。

结果,还没等到刘飞下回再用的时候。不知道老爸从哪里知道了拔牙的技能,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我一顿痛打。

“你知道那些药是干嘛的吗?你还胆大包天,还干起拔牙的活了,你怎么不上天啊!”

“你还敢收钱,把别的同学弄坏了,怎么办!”

我哭的撕心裂肺的,兜里的药被翻出来,踩的粉粹。

那些药碎了的时候,还有一个异样的声音,那是我的心,碎了。

从宋家庄地铁站出来,天气格外的好。

这样的蓝天,白云,没有雾霾的日子。

已经很久未触及过了。

哦,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我微笑着摸出来手机,“嘿,刘飞,晚上一起吃烤鸭,还你二十多年前欠下的那一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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