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一片晴夜下的森林,抬望眼,玉树星辰!但我只有低下头,才能踏实看到月光透过玉树亭林,斑驳照出蒿丛覆盖的崎岖道路。低头看路的人,才走的进这片清雅悠渺之中。
常看新闻媒体和网络杂文,有如下炫目的言语:“某地出了某位大家,其艺术造诣与古代某位贤人不相上下。”点开观看时,却总发现,相去甚远。而最令人心寒的是,下面总有些盲目的跟从者去吹捧说道,好像一只土鸡披上凋落的凤羽,走上一棵枯树,引得一群土鸡前来朝拜。
前日里又与人谈及此事,说的是书法,那人说,我看古人的字也就那么回事,胡画一气,有什么好看的。我问他,会写字么,却遭反讽,于是不与多言。
其实大多数人,都不会写字。为何?当你真正拿起一根硬硬的铁针和一束软软的毫毛,同时沾些东西在纸上运筹时,你就会知道那是多么了然的道理。线条,结构,气息,无不因为难以操控而变得散乱不堪。当我强逼自己造作的把字写好,却又发现它们仿佛一具具寒凉尸体躺在纸上,睁着不瞑的眼眸,木木地盯着我,此时我高傲而热情的心也因为失望和恐惧而寒凉了。终了一篇,有那么一两个好字活起来的时候,经常是半臂酸麻,脖颈疼痛,久日不能寐。
古人呢?笔在纸上跳舞,有若霓裳羽衣,有若当空彩练,有若月下清筠因风而起,有若振振长日兰陵王英英入阵。一点一画,一行一阙间,你仿佛看到一位位千百年前的大先生在帷幄用心,那些神俊,清逸,飘扬,决绝,雄健,高古,寡淡,徜徉的心,隔了千百年,依旧跃然纸上,逍然行间。我常常目帖而省己,想到自己平生之所作所为,无不慨叹垂目,甚至望而涕泪:这些旷古绝伦的高格灵魂,真可能穷我一生难以企及。
因何如此?因那神俊的背后是自适,清逸的背后是涵养,飘扬的背后是个性,决绝的背后是苦功,雄健的背后是风骨,高古的背后是纯粹,寡淡的背后是隐忍克己,徜徉的背后是宠辱不惊。这些千年不朽的人啊,他们真的已不是在用笔写字,而是用字在书写人生,用人生在书写历史,用历史在书写传承。
我们后辈,面对这样奕奕神采的灵魂,难道不该像低头看月路一样,充满探索精神践行精神与敬畏之情么?我们怎敢轻言超越?又怎配轻言大家?我们在月光的眸底,甚至不如那一涓石路更有意义。
再如文学史学,我所得见亦大都歪评浅语,譬如英年早逝的史学天才林嘉文先生,他低头精钻18年,终于为繁星璀璨的史学天空又添两处新宿!其著作真可谓当代史学界之翘楚,文笔老道纵横,严谨有据,于硕博生之文著亦可说不遑多让。然而天才往往与厄运相缠。2016年2月,长期饱受抑郁症折磨的少年天才一纵而下,在世上绽开一朵血色昙花。后有人追忆而作一篇纪念文章,我读之时,已双泪盈眼。未曾想诸下评者竟有如此这般不负责任的“昂首言论”:“懦夫的行为,你的父母希望你轻生么?你对得起他们的培养么?”
是的,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位大家的人格是完美的;是的,我们看待已故的人和已去的历史应该遵照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是的,许多曾经的风流,遗憾,悲壮,哀婉若从另一个角度审视,则或有其迂腐迟钝,懦弱滑稽之处。但有句俗语讲:“站着说话不腰疼。”当今这般站着说话,高昂头颅的自以为是者真如大汹滚滚啊!一位伟大的传承者和开拓者的离去,竟如江上孤洲,被这涛涛恶浪无情冲打着,消磨着!
传承的巨任永远属于低头者!那些只欲抬头望眼之人,不过空言慷慨罢了,他们不知如何拨开迷雾,如何选择岔路,如何奋勇直前,如何一往不顾?而这些,只有低头的人,才能慢慢知晓。当我们所践行的那一涓石路走到尽头,当我们披荆斩棘,终于在这茫茫林海里辟出一条清辉之时候,再去傲首侃侃吧!至少那时候,兴许“配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