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论李白、杜甫者多矣。今不揣浅陋,也试论如下:
太白,诗中右军;子美,诗中平原。
李高杜大,李举杜沉。
李空灵,杜实在。
李生动,杜凝重。
李诗代表了诗的最高艺术水准,杜诗代表了诗人最普遍的艺术情感。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青莲空灵语也;“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少陵实在语也。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太白纵实在处亦空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老杜纵空灵处亦实在。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太白也;“晚节渐于诗律细”,“语不惊人死不休”,工部也。
或谓李顿杜渐,莫若我喻:李是地涌宝塔,杜是聚沙成塔。
李诗如出茧之蝶,得其飘扬;杜诗如将破未破之蝶,得其力量。
或曰:“杜体现了万有引力,李超越了万有引力”,可谓的论。
开门见山,太白天性使然。如“西岳峥嵘何壮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蜀道难”,“公无渡河”,“大雅久不作”等,故是开门见山;即便少时之作如“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等,也是凌空取象。
李唐光彩,一半来自太白,若无太白,李唐断无有如此鲜亮。
李是一跃而出群山,雄视天下;杜则是不断隆起,到晚年屹于岱顶。
李杜交游,该是杜公诗风一大转折点,惜杜公三十五岁前存诗极少,难以印证。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可见李杜曾就诗歌艺术进行过深入讨论;“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可见二人路径不同。然皆达于至境。
假如李杜晚年相遇,该是何等气象!
胡应麟谓:“文章关气运,非人力”。余谓若寻初唐句,则非杜必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莫属。子美云:“诗是吾家事”,诚非虚也!
对子美影响大者,一为祖父,一为太白。
子美得祖父之精严,得太白之雄伟。
子美《孔巢父》,似摹太白者也。
杜摹李,终成其雄。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此诗颇得太白精神,然自是少陵笔法。
“秋来相顾”岂独状太白耶?亦杜公自状耳。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太白,诗之侠者;“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子美,诗之仁者。
“天开青云器,日为苍生忧”,太白侠中有仁;“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老杜仁中有侠。
侠以仁为体,仁以侠为用。非大仁不能大侠,非大侠不能大仁。李杜二公得非大仁大侠者乎?
《登慈恩寺塔》,杜公未全见本领。《大明宫早朝诗》,杜公最劣。至若“杜真诗圣,三子俱当北面”,则惟圣是举矣。
杜公《奉答岑补阙》,不堪卒读。
杜似拙于应和,盖应和难出真性情。
“决眦入归鸟”,“决眦”虽说有来历,却是杜公笔法。然于诗中终觉拘束。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最是老杜笔法,最是老杜心法。然为笔法、心法耶?实是极沉痛之境中极沉痛之语耳。非有此离乱之境,非有此家国之情,不能有此等语。
“怅惘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古今律句,力量之大,未有如斯者。
沉郁,非诗法也,实境遇也。
“独立苍茫自咏诗”,老杜有着深沉的孤独感。
诗人多舛,故多与老杜心气相通。
李诗得处在自由,杜诗得处在不自由。太白是飞扬,老杜是呐喊。
太白式自由,却非陶渊明式自由。因太白是不自由的,陶是自由的。由本色而写自由(岂为写耶?乃本真流露也),古今惟陶渊明耳。王摩诘“辋川”或可近之。
太白之自由,如禅定中人,圣境历历,身却趺坐。故仍然是不自由的。
李疏于七律,杜疏于文短于绝。
《登金陵凤凰台》,足见大家风范。是知太白于七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或曰:不读“古风五十九”,不真知太白。实谓至论。
读“大鹏”、“惜余春”诸赋,知太白真真从天界中来。
初不解《静夜思》妙处。县庠时,某中秋夜击鼓传花。兴酣处,余开门,步出教室,见天地银白,直呼大雪。有此经历,方知太白诗乃从境界中得来。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好一幅大写意山水画图!却是太白笔法。
“孤帆一片日边来”,太白式孤独。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东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观《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知太白为人、作诗境界。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太白式的天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无限与有限,永恒与短暂,积极与无奈,快乐与怅惘,如何以不变的心态面对变?如何以变的心态面对不变?如何安身立命?太白岂止诗人耶?或谓太白亦一大哲人,然太白又岂止哲人耶?
《把酒问月》,可知太白精微处。
太白多生命意识,子美多悲悯意识。
将太白“关山月”、“塞下”诸篇,与高李岑等辈边塞诗相比,知太白高于盛唐诸公,诚不虚矣。
观徐凝、杨铁崖等辈咏瀑布诗,知太白妙处,确乎千古独步。
太白“横江”诸词、“子夜歌”等,虽浅白如话,却大有深味。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一日三风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太白诗纵语浅处亦精气神十足。
有谓太白诗或失之于易,是不解太白妙处。如孙行者舞铁棒,看他轻便,你提来试试!
金箍棒大可拄天,小可容耳。你看不到它腾挪变化,却只当它是绣花针。真是岂有此理!
金箍棒大与小,有甚分别。
非太白诗易,是习者流于易。是一知半解者举绣花针要与孙大圣比试武艺。
李白、王维不见唱和,好事者以为二公有过节。殊不知太白诗十丧八九,摩诘存诗仅四百余篇。安知不是散佚耶?万勿以鸡肠小肚揣先贤意。
应永王李璘召,或谓太白不懂政治。殊不知净胡尘、安天下乃最大政治。假如太白庐山高卧,静看他弟兄争功,然后择木而栖,是真失节矣。太白岂油滑投机之徒耶!不懂政治云云,是真不解太白,是世故之人投机之语耳。然太白果为政治耶?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是赤子之心,哪来那么多勾当!
王世贞曰:“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王氏作深沉状,今人述之,如小儿发大人语。
“少喜李,老喜杜”,亦小儿大人语也。
言太白情浅者,妄人妄语,不值一哂。
太白千里负骨,借钱厚葬友人,此存交重义之举,几人做得!
尊太白为仙,以其诗歌高蹈非人力可为是也,今却有人以“悬浮”“脱离现实”“虚无缥缈”歪解太白,其妄诞竟至于斯。
元微之论李杜优劣,殊不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正是杜诗赘处。
古有崇杜抑李者,大言“北面老杜,雁行太白”,今堙没其名,亦不见其诗。如此看来,得非纸鸢欤?
学人多崇杜,诗人多崇李。
钱钟书,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学力富甲天下。钱亦能诗,有《槐聚诗存》,然诗太过轻巧,不能动人,以其学人也,而非诗人。钱于子美、太白有孔圣、亚圣之论,看似智慧,实则促狭。钱氏尚如此,况余侪乎?然亦有见识高于才情者,如严沧浪,持论最允。学力、才情、见识俱美者,其谁也欤?
或以释迦、观音喻杜李,殊未得当。盖古今诗人,皆有未到处。若果喻之,则太白文殊、子美普贤,太白观音、子美势至是也。若果喻之,则太白弥陀、子美释迦是也。
钱默存师法老杜,却未能得杜公三昧,以其情不及也。
赵子昂“题岳鄂王墓”、虞邵庵“挽文丞相”,苍凉处不让工部。
观顾亭林诗,苍凉处尤过少陵。盖二公皆有至苦,然少陵之苦,尚属有望之苦,而亭林之苦,则为无望之苦。
读少陵诗,直欲哭;读亭林诗,直欲大哭。
杜诗艺术美感不如李诗,然杜之为圣,以其森罗万象而不失中正也。然太白有失中正耶?亦比喻耳,如尊李为仙。
指《李白与杜甫》为谄毛之作,吾不知其居心。以郭氏之浪漫,崇李必也矣,与毛何干?至于鹦鹉学舌辈之奇谈怪论,更不足哂。
李是目标,杜为门径。
于后世影响,杜在明处,李在暗处。
言某诗酷肖老杜,作者自然得意;若谓某诗酷肖太白,则喜之狂矣。
学李,故有画虎类犬之虞,却不落习气。学杜,固可登堂入室,却易染习气而不自知。
后世诗,成也学杜,败也学杜。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工部之后有工部;“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太白之后无太白。工部余韵不断,太白却成绝响。人耶?时耶?
七律最见功力,绝句最见才情。功力可弥补才情之不足。
盛唐人功力、才情俱臻于美,后人或有几分功力,才情终觉不逮。至于今人,功力才情两亏矣。
论唐人气象,吾于近人独服林静希。
严沧浪有云:“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可谓宗门法言。
或谓今人学诗当学民国,见解实高,此确为一大法门,然须是第二步或第三步。
弘历编《唐宋诗醇》,只选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六家。细思之,眼光极为独到。盖古今诗人,均不出六家门庭,六人却可以容括百家。
或曰: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二阕,足抵少陵《秋兴》八首。余曰:不然。《秋兴》故律中鼎魁,然《菩萨蛮》、《忆秦娥》却开百代词曲,岂八首所能举耶?
《秋兴》,后世多有模仿;《菩萨蛮》、《忆秦娥》,断无有仿得出者。
钱牧斋《后秋兴》,煌煌巨制,史所罕见。惜牧斋大节有亏,读之终觉如骨鲠在喉。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后世惟“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可低昂,然境界自不同。
《菩萨蛮》、《忆秦娥》,笼罩千古,后人作调,大抵不出二者境界。
2010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