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走出店子，店门铿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他轻轻靠在店外的老树上，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十几年前，父亲就是在这株老树下面，摆开摊子，给过往的行人剃头的。那时候他常搬一个小板凳，在一旁看父亲工作，一坐就是一天。父亲会在老树上钉几个钉子，把毛巾和围脖挂在上面，有客人来了，就给客人穿戴好，然后开始工作，而他就坐在老树下面，专心的看着。父亲不工作的时候，如果遇到父亲有好心情，他还能幸运的求来父亲的剃头刀瞧瞧。父亲常说，这是吃饭的家伙，一家人就靠它养着呢，所以要敬它。这把刀父亲总是不换，什么时候刀钝了，他就自己磨磨光；有哪里松脱了，就自己拧紧、修好，他总说用惯了的东西，舍不得换。有几次，他求到父亲松了口，把剪刀交给他玩耍，剪刀沉甸甸的，表面已经被父亲的手掌磨的平滑，还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脂，在太阳底下瞧，还闪着光哩！

      那真是一段让人怀念的时光啊！师父翻转过身来，想看一看树上的钉子还在不在，却发现连钉过的痕迹都不见了，树已经不知脱过几次皮，哪能还有痕迹呢，时间过得真快啊。

      长大后，师父从父亲那里接过了手艺，也接过了这间店铺。师父的野心，比父亲可要大的多了，他想着以自己家的手艺，再加上父亲这么多年积累的老主顾，再窝在这么一间小店面里，不免有些太委屈了。后来他就搬出了老店子，租下一个三层的店面，还请了几个学徒，理发刀也换成了电动的，生意红红火火的开展起来，那是他一声中最得意的一个时期，直到发生了后来那件事。

      一想到那件事，师父像是头上被猛敲了一下，被从回忆中推了出来，他定了定神，把记忆里那些难堪的片段从意识里清走，回转身来，透过玻璃向店子里面瞧了瞧。小徒弟正在给客人理发，这是他第一次在真人头上“动刀”，有着所有新人通常会有的毛病，他动作紧张，神态严肃，像是时刻在用力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是这种全神贯注正是每一个手艺人登堂入室的钥匙，师父不禁有些欣慰。客人正一动不动的任徒弟施为，眼睛直直的盯着镜子里面，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父想起了客人方才说过的话:“其实挺好笑的，我明天就要做化疗了，过不了几天头发就要掉光了，我却想到你们家来理个发。”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觉得客人这些话像是在质问自己什么，这让他心里有些烦躁，嘟嘟囔囔的骂了一句:“都要掉光了，还理什么发，没事找事！”，说完，把口袋里的酒壶掏出来，塞进嘴里，灌了一口，迈开步子沿着街道往前走去，像是要避开什么。

      师父沿着街道一路往前走，想要计划一下，卖掉店面以后自己该怎么过，这本是他几个月以来一直热衷的问题，但今天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儿时的一些记忆像是被从沉睡中唤醒，不断的冒出来，后来又是那客人的话。

      “化疗，掉光，理发....”，“理发，化疗，掉光.....”

这话不断的回荡，最后终于挤满了他的脑袋，他又感受到那种仿佛被质问的感觉。明明化疗后头发就要掉光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的来理发呢？他暗暗想着，却想不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规定了，头发要掉光了，就不能去理发呢？就算明天就要死了，谁又能拦着别人，不许他今天去理发呢？

      师父呆立下来，他感觉这里面有种很神秘的观念，不断在质问自己，却又吸引着自己。他站了一会儿，抬头看见自己已经走到了之前和小徒弟打赌的那架红绿灯前面。他慢慢闭上眼睛，却被一阵汽笛声惊醒，是绿灯。这次是意外，他想，再试一次。他又一次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一、二、三.....”

      会是什么灯呢？

      “.....六、七、八.....”

      可是，我究竟希望会是什么灯呢？红黄绿三种色彩在他心里闪烁，乱作一团。

      “十！”

      是绿灯，一种喜悦从他心底升上来，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在盼望着什么，又在留恋着什么，这种对自己的心愿的自觉一下子攫住了他，让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他猛转过身，往店子的方向奔过去。

      多久了，他终于又一次听到了生活对自己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