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写道:“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如果“彻底”意味着将某种特质发展到极致,有一套完全自洽的内在逻辑,那么,在《第二炉香》里,是不难发现彻底的人物的。
愫细母女是原教旨的“纯洁”主义者。愫细的寡母蜜秋儿太太家教极严,连女儿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看,即使对婚姻失败又回到家中的女儿――愫细的姐姐靡丽笙――也是如此。在这种用道德消毒液清洗过的纯洁环境中长大的愫细,尽管已经二十一岁了,却依然天真纯洁得令人难以置信。“由于她的特殊的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但是在香港这个遥远的异邦,可能的丈夫人选并不多。为了现实计,在母亲的精心安排下,愫细答应了罗杰的求婚,当然,她自以为爱上了他。
在钟情者罗杰的眼中,愫细当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她那蜜合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美丽得荒凉而死寂,这也正是愫细式的“纯洁”的特质吧:心智不成熟,空洞苍白,毫无生气。
而很快,这种“纯洁”的残忍的杀伤力就显露无遗。
新婚之夜,“纯洁”的愫细无法理解罗杰的亲密行为,视其为禽兽,并离家出逃。先是逃至学生宿舍哭诉,后又在一群自认为正义的学生的簇拥下,向包括校长在内的各级主管控诉,很快全校皆知。而蜜秋儿太太则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罗杰的同事,“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一件夫妻间的闺阁私事,被她们成功地升级为公共风化事件,在罗杰被牢牢订上“色情狂”标签之时,她们受害者的身份,使她们的道德纯洁再次得到验证和加分。
我纯洁,所以正义在我,因此我可以理直气壮行我认为正义之事,而无需考虑后果。从校长室出来,愫细采了一朵蓝色牵牛花,想起了罗杰的蓝眼睛,但她随即一笑,把花压扁了;当有学生谈及这事可能有损学校名誉时,“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压花,掷花,别人的名誉,可能的毁灭性后果,在愫细的纯洁理想面前都轻如鸿毛。为了她的所谓理想,哪管给别人带来的滔天洪水,包括罗杰在内的其他人,物都可以被牺牲。
无知者无畏,将纯洁进行到底的决心令人恐惧,彻底的人内心是从不纠结的。当罗杰试图修复关系,违心向愫细道歉时,愫细真心以为是自己的道德价值的胜利,“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
愫细的纯洁源于无知,而包括罗杰在内的其余人则更多是因为盲从。
罗杰也曾经是一个“纯洁”拥护者,对约定俗成的道德观念,他并无异议。他倾心于愫细的美丽,稚气和天真,好女人就应该是如白玫瑰般圣洁单纯的傻白甜。“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的。”与其他泯然于众人的普通人一样,他过着十几年如一日的生活,并以安分守己自得。他也感觉到圈子里的生活的乏味无聊,但那又能怎样?大家都得这样生活下去。
面对靡丽笙对丈夫的“禽兽”评价,他并没兴趣追问事实真相,而是坚信“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只是少数”,而他自己则肯定属于那正常的大多数。直到新婚之夜,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靡丽笙丈夫和他一样,都是有着正常欲求的普通人,而非被众人口诛笔伐的禽兽。“有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生活光滑完美的表面被意外撕破,露出“全是虱子”的空洞残破内里,原来的价值系统无法如常运转了。“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有一点酸痛。”一旦得知愫细母女的所为,勘破纯洁的愫细那残忍而愚蠢的内核,他就明白他所有的修复二人关系的努力多么可笑,“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到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今日的尴尬处境是他昔日自己价值选择之果,打破这种生活依然要自己承担后果。
更大更具体的痛来自周围那些纯洁道德的人们的无所不在的压力。人人都在消费他的私人生活。学生们出言不逊,甚而公然嘲笑;男同事貌似体贴避讳,实则不断回味他的所谓丑史,放大他的难堪;女同事们个个作圣女状,对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时刻保持高度警觉……“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飘黏在他的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清醒了的罗杰开始审视自己曾经的正常生活,有了自觉反思,并决定离开,摆脱这可怕的一切人和事。然而,摆脱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被众人成功塑造为色情狂的罗杰,像靡丽笙的丈夫一样,成了一个道德带菌者,一个道德破产者,这样一个人,在一个标榜道德纯洁的社会里,现实是断不会给他出路的。
在小说的开头,作者说,“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人们心安理得地用所谓正确观念去看待罗杰这样的异类,无人探寻真相,反思更无从谈起,他们实际上都是精神上的“类人孩”。“不彻底的”“脏的”罗杰在内外夹击之中,心力交瘁,走向死亡;而“彻底的”“纯洁的”愫细,她漫长的余生,只能是其母亲,姐姐的寡妇生活的翻版。
“纯洁”是如此残忍,如此有杀伤力,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甚至可以说罗杰自己也在某种程度参与了对自己的道德谋杀。
没有赢家。这,就是“纯洁”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