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笔记体·黎民外史)

回 家

(笔记体·黎民外史)

往日,从外婆家回来,施聪和母亲总是沿着邓襄公路回家。这次,母亲却没有走那条路,而是从南桥店折向西边,从赵庄东边的一条水渠上向南走。这时正值初夏,上午的天空中漂浮着片片白云,有些闷热;远处正有大片的乌云慢慢压过来。施聪仅仅才十岁,虽然懂得些事儿,但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走这条道儿,心里有些慌慌然。

他抬起头,担心地问母亲,“妈妈,我们从这里能回到家吗?”

母亲慈祥地低头看着他,那含笑的神色中有些恍惚、有些羞怯,“能,我们回新家去。”新家,什么新家旧家?施聪不明白,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那么拉着他的小手,在一边是芭茅一边是酸枣刺的渠道上走着。他心中的疑惑就像飞着的风筝,不停地飘摇,打着问号……

渠道解放前就有,原是护城河的泄洪道。解放后城墙废弃,后来就成了城边两个化肥厂排污的沟渠。渠道两边的堤岸是泥土修造的,一边宽一边窄,宽的一边可以行人可以骑车,窄的一边只用来挡水。他们娘俩所走的正是宽面,那上边只铺着很薄一层的碎砖渣,由于年久失修,到处都坑坑洼洼。渠道经过两条小河,一条叫礓石河、一条叫黄泥河。

礓石河里,四处都是西山里冲下来的石头,一个个都冲刷得光光溜溜;还有就是河边上、半坡处,满眼都是黄色的礓石。渠道跨河时是架空的,不能走人。他们娘俩手拉着手,走下河堤,一前一后从水中铺着的石蹬上跨过去,再从那边走上去,继续沿着渠道的堤岸,一路向南。不多久,就遇到了那条黄泥河。看到黄泥河,施聪就觉得有些奇怪,刚才那条河离这儿并不太远,怎么到处都是石头,这条河的一河两岸却全部是黄色的泥巴,而水却是清湛湛的,不大流的挺急,能清晰地看到小鱼儿在水里面游玩。细心的乡亲们在河上修了窄窄的石板小桥,他和母亲不用小着心,就轻易地过了河。

他们一面走,母亲一面指着东西两边的村子让施聪用心记着。在两河之间的东边,是一个叫庄营的村子。庄营施聪还是记得的,从前他都是打村子中间的公路上经过,从他们施坡到城东门外的麻庄,往返都是从那里穿过。说是公路,在上面走的却大多是行人和农家的牛车、拉车,甚至是独轮车,半天见不到一个机动车。有一次,施聪独自往外婆家去,两地相距大概有二十五华里,他得走上足足半天。快到庄营时,忽然过来一辆帆布顶棚的吉普车,日的一下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刚下过雨的路上,到处是水坑,被溅起的泥水扑向路两边,他的半条裤腿都溅湿了。路的另一边走着一对父子,泥水溅了小孩子一身,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只听那父亲说道,“日你妈,烧包啥哩!娃子别哭,老子将来给你买了小宝车!”我心想,乖乖,买小宝车,想的美,就指望你那一身的补丁衣服?

施聪看着母亲说,“妈,我知道,那是庄营,你领我走过几趟,后来我自己也经常从那儿过。”母亲摸了一下小施聪的头,爽朗地一笑,“我们小聪记性真好!”踩着砖块泥地又走了一段,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西南方向的一个村庄,“小聪,你看。那个扁担一样长的村子叫后张庄,前边还有一个叫前张庄。听老人们说,俩庄上的人全都姓张,是前清李阁老的后人。李阁老看中了这片儿的风水,死后就埋在了这俩村之间,张姓的后人世世代代在这里看护坟园,形成了这么两个前后张庄。”

又走了一会儿,渠道两侧各出现一个村庄,但村子都很小,小得像小孩的拳头,房屋都挤挤抗抗的,团在一起。接近中午,俩村子的上空已经飘摇着蓝色的炊烟,袅袅上升,与越来越低的乌云相遇之后,就看不见了。母亲说,“西边这个村子叫闫营,是一个稀少的性,人口也少,总共不过七八十口。东边这个叫陶楼,祖上人们都用这里的黄土做陶器。但这村上的人大都姓施,和咱们是一家。聪聪,你不知道,咱们施姓可有来头了。听说当年李自成三犯河南,把这片的人都快杀光了,到处荒无人烟。后来,朱洪武就派人把山西省洪洞县的人集中在大槐树下,全部押解着迁到这儿。我们那个叫施良心的祖上,带着四个儿子、两个姑娘,看中了这刁河两岸的风水,就让阴阳先生定方位、埋地桩,分四处落户,形成了四个村子。河南边住的是老大,他个性强,争东夺西,虽然开始家业怪旺,但没过几代,就败落了,现在已经绝户了,没人记得那庄子叫啥名。陶楼是老三家,他心眼小、好计较,一开始人口就不旺,不过总算延续下来了。老二家就是咱施坡了。老二为人厚道,孝敬父母,老祖奶奶就是他养老送终的。这一脉最旺,现在一个村就是一个大队,有三四千口人呢。”


听到这里,施聪的脑子里浮出一个男子汉的形象,身后跟着一大群子孙,像一支逃荒的队伍,显得狼狈不堪。母亲接着说,“咱们现在去的村子叫施营,是老四家,他最受老祖先宠爱,老人家到老死都和老四住在一处。但是老四执拗,不爱和别人交往,他的后代都这样。”施聪说,“既然这样,我们去施营干啥?”母亲说,“儿啊,为了你呗。你需要一个父亲呐,不然你还会受人欺负!”小施聪不懂,但他听话,尤其听母亲的话。小时候,一些玩不到一起的小朋友,生气的时候就骂他是没爹的娃。他回到家里,就哭着问母亲:“为啥人家都有爹,我没爹呢,我爹呢?”母亲就和他抱头痛哭,“别说他!你很小的时候他龟孙就死了;咱娘俩的命苦啊!”但施聪后来听邻居说,其实他爹并没有死,只是跟别的女人跑了,不要他们娘俩了。但在母亲心里,他早已死了。原来,母亲是怕小施聪受欺负,才要给他找个爹。可是,这个“爹”会喜欢我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吗?施聪感到心里有点疼,低着头不说话。母亲感觉到了他的难受,把他的手拉得更紧了。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拉拉地落下来。

施营似乎也不大,远远望去,那庄子像一根短粗的苞谷棒子,横陈在刁河北岸。越走近,施聪越觉得那不是他的家。他家所在的施坡,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东西有三里多长,南北有两里多宽。在那个一间住房、一个小灶火的家里,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自己都十岁了,知道母亲是为他好,想要组成个完整的家。可是,父亲,父亲,就是有了父亲又怎样呢?他不知道。因为爹,他一直觉得这世上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他们除了自己,还在乎谁呢?!


前面出现了一条东西向的土路,这条渠道也到了尽头。它没有汇入刁河,而是到这条路跟前就没有了。那么一有洪水,也只好漫散在这路南边的那道岗前了。而现在,断断续续流过来的化肥水,就把岗北这里浇成了黑乎乎的沼泽地,一种让人憋闷的臭气,常年四处飘散。原来人们以为用这水浇地,省了买化肥的钱,是占了便宜;用了几年后,土地板结,庄稼长得锉粗,旺是怪旺,就是三分之一都是稗瞎子。母亲紧紧拉着他的手,像怕他跑掉一样,沿着这条土路继续往西走。这时候,母亲开始说起这个新父亲来,但是她的口气是试探性的,边说边看施聪的情绪变化。“儿呀,你记着,他今后就是你伯了。其实吧,他人挺好的,是咱本家,叫施豫祥。他年轻时不惜力,后来得了肺结核,就为这一直没有成家。不过,虽说他身体不大好,脾气又害,但心眼儿好,啥都是直来直去,没有啥不放心的。说你也不知道,处处你就明白了。”小施聪没有搭话,只是和母亲的身子靠得更紧了。走了约摸有三四里地,他们在一个丁字路口转弯,又沿着青草满地的小路,往东西向的土岗上走。过了土岗,眼前展现出施营那一片土灰色的房舍来。“唉,这就是我将来要生活的地方了”,他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就掉了下来,而雨水也开始迅猛地下了起来。

他们快步走到村子边上的一户人家,母亲不由分说就把他拉进院子,进了堂屋。“这就是我的新家了?”施聪有点不大敢相信。本来是坐北朝南的房子,却把院门朝向东边,因为前面是又一户人家的房子,挡住了南边的出路。堂屋只是两间瓦扎檐房子,墙是土打的,根脚是半截砖和囫囵砖交叉着垒的,只露出地面有尺把高的样子。正对着里屋的木格子窗户前,是向西开门的一间灶火,上面苫着麦秸,已经变成灰黑色了。堂屋的西边,是圈着一只山羊、三只鹅的牲口圈,靠墙根还有一个用碎砖头砌的鸡笼。再西边就是院墙了;说是院墙,其实只是不到肩膀高的土墙。离院墙不远,是一个红薯窖,红薯窖的南边是一棵香椿树,北边是一棵枣树。在用竹篾编成的栅拦门外,是一座坟,坟的旁边种着一棵葛花树,好些条长长的藤蔓上开着蓝白色的小花。灶火的后面是一片空地,上面种着一些杨树、榆树,挨着路边,有一棵桑葚树,结了一树红红的桑葚。后来施聪才知道那坟是爷爷的,六零年饿死时,已经没有人能够有力气把他埋到地里,就在那儿挖个坑埋了。

进屋那会儿,他看见小椅里蜷缩着一个穿蓝布衫的瘦小老太太,头上戴着一个黑蓝色绒布帽,一双小脚上是直口的黑布鞋,手里拿着一个烟袋在吧嗒吧嗒吸。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没有一点表情,如果不是烟袋锅里和她嘴里冒着的呛人的烟气,他会被吓一跳的。母亲让他叫“奶奶”,他低声说了句“奶奶”,老太太没有直接答应,只是说“你们先把湿衣裳换了吧”,继续在那里抽着烟,身子连挪动一下也没有。

换完衣服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也冒雨进了屋。他中等身材,穿着剩下三个扣子的白布衫,方正的脸上显得有些瘦削,黑红黑红的,有些患病的样子。母亲示意他叫“伯”,施聪看他露出来一丝有些勉强的僵硬的笑意,好像这就是欢迎他了。他怯生生的喊了一声“伯”。那中年人应了声,就来拉他坐在西山墙下的小椅上。母亲笑盈盈地看了我们一下,说“你们拍拍话儿吧,我做饭去了”,就走出堂屋门,进了灶火。他问施聪上几年级了,想到张营学校上呢,还是去姚营学校。施聪也不知道该上哪个学校,无可无不可地说,随便那个学校都行。中年人接着又说,等雨停了,就带你去见叔父家的小弟兄们玩。

午饭是小麦面条,放的是干萝卜缨,糊着苞谷糁。老旧的小方桌上摆着三个菜,一个是干豆角炒猪肉,一个是小葱炒鸡蛋,还有一个是凉拌苋菜。伯说,今天是你回来了,改改色儿,做几个莱,平时就是一碗端了。说着,用筷子往施聪碗里夹那白花花的猪肉,还有鸡蛋,也不忘给奶奶碗里边夹一点儿。其实他不喜欢吃肥肉,但又不好意思说,只好嚼一下就咽了下去。母亲说:“多吃点儿,你伯一早就上街割了肉回来,等着你回来。”一顿饭时间里,奶奶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别吃撑着了,小心肚子疼;一句是把碗推到桌子上说:“我不吃了。”

吃罢饭,雨也停了。伯说,走,去见见你叔家那两个弟弟去。他拉起施聪的手就走了出去,那手虽有些干巴,却很温暖。施聪瞄了一眼灶火,只见那山墙与锅台之间,靠墙边支了一张新做的小木床,上面放了张灯草席,席上迭着新棉布单子。他心想,那大概就是自己的窝了。

                    20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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