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8日 星期六 雨

在诊室中，每日迎面而来的，除了疾病本身，更有患者们纷繁缠绕的固执信念。有的笃信亲朋口口相传的“经验方”，有的沉溺于网络中医的奇谈怪论，有的奉已故名医的只言片语为圭臬，有的则对价格不菲的保健品怀抱不可撼动的信念——面对此景，我们这些手握处方笺、通晓医学指南的人，内心常常踟蹰：是劝，还是不劝？

前日一位中年男子代妻子前来咨询，妻子更年期症状汹涌，长期服用替勃龙补充雌激素，却又深陷罹患癌症的恐惧中，索性自行停药。她转而搜罗起种种名贵中药：灵芝孢子粉、冬虫夏草、熊胆粉、鹿茸片……亲友亦纷纷进贡。丈夫言谈间不免流露几分自得，又隐隐有所犹豫，才想到来问医生一句“是否滋补有益”。我唯有如实相告：这些药材在寻常诊疗中已是稀客，我并无使用经验，更年期适度滋补并非不可，然而今日生活富足者，体内能量已然过剩，再行大补，恐如抱薪救火，火上添油。更年期卵巢退休，激素匮乏，科学补充天然激素并非洪水猛兽；患者因噎废食，舍本逐末，不免令人叹息。

诊室内另有一名年轻女患者，刚过而立之年，卵巢功能却已早衰。其母笃信一名老中医，多年来家中无论大小病痛，皆由这位医者开方调理。这份信赖固然可贵，然而数年光阴流逝，女儿身体未见起色，反添了糖尿病、高血压、骨质疏松等沉疴。我轻声探问，是否可暂停中药，及早接受规范的激素替代治疗，用来预防后续诸般恶疾？她沉默良久，方才低声言道，那位老中医曾治愈过她某次疾患，且医名远播。言语间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沉重如山。我默然收声，医嘱在信仰面前轻如鸿毛，只能随叹息消散于诊室寂静的空气里。

更有自学成“才”者，捧着自拟的方子或中成药名目前来，只为要求医院照单开药。态度谦和者尚知询问医生意见，倨傲者则直接下令执行，俨然将诊室当作了抓药的柜台。他们自言是担忧网络药材质量才来医院，殊不知，这些方剂背后并无现代医学意义上的“临床诊疗指南”支撑。患者心中自有一部“指南”——这独特风景，或许也折射了中医在当代命运的一个幽微侧面。

面对这些固执己见，我们医生常常陷入两难：劝，似有强加意志之嫌；不劝，又恐坐视健康航船偏离正途。

医学之海，本应立于科学理性的基石之上。然而患者自我诊疗的执念，根源常在医学话语之外——那是对未知的恐惧，对失控的焦虑，抑或对某种逝去传统的深切眷恋？他们追寻的，有时并非仅是躯体的康复，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掌控感，一种在无常命运中锚定自我的虚幻安全感。那昂贵的保健品，那被神化的“名医”，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心灵慌乱时伸手抓住的浮木。

医生之职责，本在祛病除痛，可若患者执意选择另一条道路，我们又该如何？

劝导并非居高临下的训诫，而是点燃一盏灯，照亮患者理性判断之路。如那更年期患者，若使其明白天然激素替代与致癌风险并无必然联系，保健品亦非救命稻草；如那位早衰的女士，若使其理解激素替代对预防严重并发症的积极意义，同时不轻率否定她对老中医的情感信任——医生当以专业为基，辅以耐心与尊重，将科学事实化为可理解的言语，帮助患者拨开迷雾，权衡利弊。

然而，当信仰如磐石般坚不可移，医生有时也不得不学会沉默。这沉默并非冷漠的放弃，而是对患者自主选择权的最后尊重，是承认医学之光照耀的边界。在那些固执背后，藏匿着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心灵密码，医生的言语有时确乎无法抵达。

诊室这片方寸之地，每日都在上演着科学与信念的角力。医生手中固然握有知识的钥匙，但面对生命的复杂，我们终究不能替他人作出唯一“正确”的决定。当劝则劝，当止则止——这分寸的拿捏，既需专业判断，亦需对人性幽微之处的体谅。

说到底，医学的终极目标并非简单地征服疾病，而是尊重并守护每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当科学之光与个体信仰相遇，医者需如行走于微光中的引路人——既执灯照路，又不强扭方向；既以专业立身，又对生命的选择怀抱敬畏。如此这般，医者的责任才得以在沉默与言语的交界处，温柔地完成其最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