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朱棣

月色

        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笔触,才能描绘出朱棣的样貌。凶残的暴君还是不世的枭雄?让我想起两陆游的诗: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宋明理学在元以降之后,发展成一门生活哲学。它不再是读书人口中的“仁、义、礼”,而演化为一种文化的载体,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下到市井乡里,上到庙祖高堂,乃至天子都需要对道学做出交代。有明一朝,虽产生了些不明就里的皇帝,但终究没有一个是传统意义上倒行逆施的“暴君”;就连朱棣搞点手段,也得披上道德的外衣。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写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孔夫子的话:

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朱棣一生所做的所有的决定,似乎都有一双无形的手牵着,他一生都在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不得停歇。

        我一直不太喜欢把事分成是非、对错,亦或把一个人三七开,列出他一生功过。于此相较,我更喜欢理解他人,从他人的视角体察问题的利弊。《007》中的邦女郎各个神秘性感,这种感觉来自对未知的好奇,她们往往有种独特的魅力。可倘若导演用几个镜头写出邦女郎们的生平,这种光芒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同样的,对一个不知名的恶棍,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从道德和心理层面下判断,可假若事情摊到自己或身边的人身上,自然能以极高的效率原谅彼此。社会层面的理性实则是由无数人性层面的非理性集合而成的,所谓慈悲本质上就是理解了你与我的同构性。

        我尝试以同理心理解历史人物,去理解他们的迷惘和痛苦、因为他们也曾活在这片天穹之下,也曾回眸落日的余晖,也仰望星穹之浩瀚。所谓历史不妨扩展到整个生物史,均是由无数个真切的“我”构成,纷繁复杂的情绪汇到了同一条无声的河流,流淌千年。

经济学有两个公理:

其一:是任何人的行为都是由个人做出可以被推测的选择而起。
其二:自由选择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本质上这两句话算是废话,可如果认真思索,并且将其带入历史情境,就会发现很多妙趣横生之处。人们像沙丁鱼一样聚在一起,为了躲避猎食而努力规避,也许每只沙丁鱼都在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可结果上却维持了鱼群整体阵型不被冲散,庞大的狩猎者也无能为力,这就是经济学的力量。

        历史其实并不是单摆浮搁的故事,相反它在形成之初是有自己的惯性的,也是有演化的方向性的。如果朱棣在1399年选择了隐忍,他看起来有的选,实则不然。一旦走出了反抗的第一步,逻辑就会自然的往下演化,不死不休。

        朱允炆当政时废除了朱元璋很多过于严苛的政令,士人和民众都很拥戴他。可想而知,朱棣当政之后必然被士人集团抵触。不得已,他必须扮演“封建卫道士”,另一方面还需严刑峻法,打造“诽谤罪”,严厉处死有意见的人以维持稳定的环境。

        稍微想一想,官员中有风骨的都被做掉了,剩下在京城当政的都是何等货色,十有八九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虽然剩下这些官员表面上顺从,但毕竟学的都是儒家礼法,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朱棣还是不放心啊,咋办呢?任用“狗儿辈”。盖明世宦官出使、专征、监军、专镇、刺臣民隐事皆自永乐间始。宦官不像臣子有所谓道德操守,他们无节操无下限,只要不时扔块骨头,便可忠心耿耿。从此开始了一出出啼笑皆非的闹剧。

        压下表面的声音后,可朱棣老人家总怕别人背后嘀咕,莫得办法,只有重启被朱元璋废弃的锦衣卫,让老百姓噤若寒蝉了。

        舆论上算是控制住了,那军事上呢?老子武装暴动上来的,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朱棣。只得把外王内迁,撤去兵权,实行虚封。自然的下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国防空虚。

        明朝早起实行的是卫所制和屯田制,更开创性的提出了“三权分立”,所谓将不专军,军不私将。且不说能打的将领都被朱重八给做了,这打起来将军没见过军队,军队不知道将军,被人打的落花流水实属正常。卫所制被募兵制代替之前极少听说将军叛乱,倒是一打就散战斗力低的吓人是个问题,可见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按下葫芦起了瓢。

        为使帝势不孤,下一个解决方案来了,以己寘之。亲自坐镇北京,以应付边患危机。

        可如何让民众从心底认可朱棣的合法性呢?首先要给建文帝抹黑,然后把自己改成马皇后所生,把朱标父子写成乱臣贼子,做这些事情之时不知朱棣的生母还尚在否,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行事呢?

        再者就是大搞面子工程,你朱允炆不是想做个爱惜民力的守成之君吗?那我朱棣偏偏要做个雄才大略的有为之君。北征、南镇、通运河、下西洋,至于民力民生,朱棣不是没想过,只是他没得选,一切从开始时早就注定了结局。

        他终于逃离了世俗的鄙夷,但终究无法逃过心中的枷锁。其实倘若退上半步观瞧,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天下几人在意?他朱允炆坐得,皇叔朱棣自然也坐得。从法理上大体也说得过去,只要顺势而为,让人民安康,天下自有矣。实际上明成祖这辈子都在跨合法性那道坎,像一条不断追逐自己尾巴的狗,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变得孤独而癫狂。

        外在命运是由我们内在的潜意识所决定的,或者说每个人都在刻意追求某种轮回,这就是命运的本质,你我都在寻找童年的影子。一只浮萍,终有一日被什么东西系住,然后围绕着此物打转,如此便是一生。

        最后让我引用一段《瓦尔登湖》的小段结束全文:

        在一个欢欣的春晨,所有人的罪孽都能获得宽恕,这是洗刷恶行的日子,这时候,在强劲灼热的阳光下,最邪僻的罪人也会回头。我们返回了真朴,便能见出邻人的真朴,或许在你眼中,昨天的他还是一个盗贼,一个醉鬼,或者一个好色之徒,你对他只是同情,甚或鄙弃,也因此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但是,当艳阳高照,温暖了初春的第一个早晨,让世界焕然一新,你遇见他在恬静地劳作,看到在他往昔挥霍放纵的血管中,充溢着宁静的快乐和对新日子的祝福,满怀婴孩的纯真品味着春的浸润,这时,你会忘却他所有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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