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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沅君
炎炎夏日,思绪在高温下灼烧烤焦,人心难得片刻安宁。此时来谈读书,有种一意孤行的味道。
于一方安静的书桌旁纳凉,冥想中传来阵阵清凉的诗意。不知江南何处的池塘,有“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
一册蓝皮的洛夫,从手中悄然滑落。
2018年3月19日,洛夫在台北的医院去世。这则短短的消息,仿似一把利斧,将记忆的时间之门劈开。20余年前,我第一次读到洛夫其人其诗,是在益阳文联出版的《散文诗》刊上。那时的《散文诗》,还是一本小巧的册子,用马卡龙色系的铅字,印着塞北的雨雪,关东的风月,江南的荷塘,天涯的椰海,唐宋元明清的倥偬浮生,古今中外跨越宇宙洪荒的消长起灭。
直到那天我才想起,原来在我穷极愁尽的青春岁月某一个犄角旮旯里,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位诗人。我何其感恩。在日趋贫乏的自我表达里,在生硬冷涩的报章文体外,在狂奔粗鲁的语言喧嚣中,我再次开始读洛夫,由衷地感到幸福。一切焦虑、失语,不安与不甘,在他的诗里得到抚慰。
洛夫是谁?与在他之前相继离世的余光中和李敖相比,洛夫很少进入大众传媒的视野,只在文学领域,以诗名文名,隐隐超越这二位。洛夫的一生,在命运的航程中迷失搁浅,于悲行愁吟间勠力追寻,以一己之爱之诗,抒尽关山难越、家国之情。六十九年漂泊,洛夫饱蘸血泪,终成“诗魔”。
“边界/落马洲勒马/白鹭惊起一串乡音/雨穿越望乡的路/缀满故土的枝头//千帆之外/一豆如灯/有个名字被你轻轻轻轻地/念了/千声万声//今天,你枕着这个名字入梦/稿纸上一朵幽兰,未醒/隔岸/一季梨花正盛/为你送行/一片落成诗/一片落成词/因为风”
一生两次流放,他把自己放逐得离家越来越远,他的创作也由此两度变革。在漂泊和孤独中的诗人,以这种生活为养分,创作出了独属于洛夫的诗,他自称为“天涯美学”。在背后支撑着他的诗歌美学的,是他早就远离了的整个博大而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流放者洛夫,以另一重身份、另一种方式,再度接近和吸纳了早在根骨里埋下引线的中华传统文化,将它和着西方的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内化为自己的创作养分,“用最传统的手法写最现代的诗”。所谓“诗魔”,“魔”即是反叛,是创新。
洛夫曾说,写作是为了回家,找寻一方净土。现在,他只是回到了诗的国度,回到了家,永恒居守于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里。
洛夫走了,我开始系统地阅读他的诗。从那天到现在,五月有余,仍未读完。成年后的阅读,没办法随时开始、随时结束,必得寻着一个机遇,等待一种心境,每当沉静如水,万事皆休,翻开诗集,与那些符号相遇。而当结束,都是戛然而止,都是暂停,是被迫打断,带着遗憾放下,只能等待下一次开始。就这样,诗集仍未读完。
今天我们不读诗,也不关注诗歌和诗人。我们对生活的感悟,全寄托以心灵鸡汤和各种各样、花式繁多、花招百出的10万+热文。我们被动地接受、主动地吸收,以别人的感想来诠释自己的心情,以时代整齐划一的脉络来规划自己的生活和情感,以相似度极高的语言和姿态来讲述历史、记录时代、抒发自我、反躬自省。我们同心协力地吹捧个性,但又不约而同地丧失了个性。绵延几千年的诗歌艺术传统并非一朝陨落,但我们曾经灵敏的神经早已钝化。
诗歌离物质越来越远,诗意的生活也离我们越来越远。因为我们同物质前所未有地、亲密地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再需要诗意的生活。我们只是离开这种生活太久,太过生疏。我们的灵魂,一直孤单地高挂在月朗星稀的天空,与地上的身体两相遥望。从灵魂的角度看去,那副似曾相识的皮囊,显得何其委顿而凄凉。摒弃了诗意的生活,幸福感将永远无法持续、无法纯粹、无法圆满。
物质是什么时候远离了诗歌、灵魂是什么时候脱离了身体,我们无法深究。“刺藤向天空投射/那墓地,茫然如我们/已死的与未死的,都在寻求一种顿悟/一种月光照在草叶上的/单纯”,一如纯粹的诗人洛夫。一生只做一件事,不受名利羁绊,不断突破自我,一个诗人以其持续创作的能力,将自己的生命经验投入诗歌艺术的变革与创新。70余年的创作,91岁去世,他与他的作品,终于画上等号。
读洛夫的诗,对去国、流浪、漂泊的描述,不着一字哀愁,尽得格局与风流。诗人遥隔千里,幻想自己与友人相逢在湖南的雪夜:“君问归期/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巴山的雨中/而载我渡我的雨啊/奔腾了两千年才凝成这场大雪/落在洞庭湖上/落在岳麓山上/落在你未眠的窗前……你我在此雪夜相聚/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荼蘼早凋/花事已残/今夜我们拥有的/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蜡烛虽短/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一切与故乡的关联,都埋藏着历史的秘密,牵绊着时代的呼喊,既豁达自信,又温馨柔软。
然而,当故国之思具象为与母亲的隔绝,诗中的意象,犹如从开阔的胸怀中掘出鲜血,化作了刻骨的痛。“你是沧海,海中的盐/你卑微如青苔/你庄严如晨曦/你柔如江南的水声/你坚如千年的寒玉/我举目,你是浩浩明月/我垂首,你是莽莽大地/我展翅,你送我以长风万里/我跨步,你引我以大路迢迢/母亲/你掘我为矿/炼我为钢/将我的肋骨铺成轨道/让我的子,我的孙/永远坚持我选择的走向”,这奔袭万里的追思,纵贯千年的怀想,如何得以安放?唯有诗心广阔如洛夫。
读洛夫的诗,跨越唐朝三百年,在“宜酒宜诗不宜仙”的长安,李白、杜甫、李贺、长恨歌,纷纷变了模样。诗人拆解了传统与现代的壁垒,如孩童般挥舞大笔,在诗歌的世界尽情涂抹词句,描画形状:“放逐夜郎也罢,泛舟洞庭/出三峡去听那哀绝的猿声也罢/人在江湖,心在江湖/江湖注定是你诗中的一个险句”。
“写诗是人类对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战争何为?生死遑论?回归何时?诸神何在?……超现实主义长诗《石室之死亡》与《漂木》开启诗歌史上“语言形式和表现技巧的大革命”,以形而上的搜寻和探知,重新审视自我生命,开拓了一个个充满自由创造之美的心灵空间。
诗人已逝,独留下传统与现代的奇异结合,所缔造的永恒的创造性的美。
洛夫,“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
(宋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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