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非常羡慕体质虚弱的女生,那时候读红楼,觉得林黛玉那样病恹恹的样子才会有人怜爱。可是我偏偏结实的跟牛一样,升旗仪式的时候,站在我前面的女孩低血糖晕倒在了我的怀里;军训的时候,站军姿也有人中暑倒下去了…而我稳如泰山屹立不倒。从我懂事起就连小发烧都没有过,用我妈的解释来说,我出生是个倒生子,生出来都没气了,所以头几年基本都住医院里,过了那几年反而身体就没怎么折腾过了。
可是我对这些事完全没印象了,我就单纯想发烧。我动不动跑我妈面前让她摸摸看我的脑门是不是发烧了,她摸了几次后实在不耐烦地告诉我一个自己判断是否发烧的办法,她说你如果真的发烧是不会有力气这么兴冲冲跑到我面前的。好的吧。
上高中前记忆里只去过一次医院,那就是二年级时候的骨折。自己把腿伸进自行车轮了,现在都记不得当初断的究竟是哪条腿,可我还记得我妈特地借了个三轮车推着绑石膏的我去上学。那是个冬天,三轮车里里外外都是棉被,我被裹着,心里把上学这件事看的很神圣。现在调过头来想一想,二年级的知识算啥啊,听不听有什么所谓啊。后来我们班主任让我别上了,期末考试我都没能参加,那个和蔼的老师居然还给我发了那学期的三好学生。可是二年级没有手机玩,在家里躺着实在太无聊了,我就会央着奶奶背我出去,去坐商场那个投币的摇摇车,我的年龄坐那个其实已经偏大了,好在我那时候瘦小,也看不太出来。就这么坐着摇,看冬日里的暖阳慢慢淡下去,再被奶奶背回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我也是骨折,却没有小时候的待遇了,妈妈一边服侍我一边唠叨我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去麻烦婆家。唯一不变的是总爱问我如果骨折的是她我会不会这么服侍她。我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甜言蜜语说长大了一定会对妈妈更好之类的了,因为我很清楚的知道子女就算再怎么对父母好也抵不上父母对子女的千分之一的。而奶奶别说背我出门了,她已经老的自己都走不利索路了,连印象里最壮实的我爸都快背不动我了。那天从医院回来,他把我从车上背到家都背的哼哧哼哧,我问是不是我太重了,他却说不怪我是他自己腰疼。末了,还说一句,后面还能再背你一回,那就是你结婚了。
后来我上了高中,好像去医院开始频繁起来了。可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像年幼无知时期待生病了。我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走在医院的走廊上都犯恶心想吐。以至于我阑尾疼了两次都没做手术,后来高二又发,家里怕再不开了等高三就来不及了,只好去医院开了。那个时候玩的好的异性朋友来医院看望我还得跟家里人打游击,虽然我坦坦荡荡就是朋友,但怕我妈以及姑姑大姨她们婆婆妈妈以为我早恋了,我是真的不会早恋的,我要是会早恋也不至于现在还没对象,但是我不喜欢跟长辈掰扯这些,因为她们根本就不会信我,她们偏执觉得学校里异性朋友走近点就是恋爱了。
到了高三又被爆头,淡定用毛巾捂着流血的脑袋去医院缝针,医生问我是不是挨揍的,我骗他是自己撞到柜子了,他不信说撞柜子不可能撞到头顶上,我说你不信也没办法。那又是个冬天,我缝了针顶着纱布,随便买了个毛线帽子又去学校上学了,你看,我难道不应该上清华北大吗?不管二年级还是高三,不管是断腿还是头破血流,我对上学都有执念。偏偏那天上级领导来学校检查,要求大家都穿冬季校服,可是我冬季校服全是血拿去洗了,只好自己穿个棉袄外面套了个秋季校服。那个帽子真大,也可以说是我头小,挂在我脸上一直往下掉,纯粹靠我的眼镜框撑着。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萧瑟的季节里,一个人穿着不一样的校服,带着个毛线帽子,别人还不知道帽子里其实是纱布,纱布里是脑袋一个小洞。就这么晃荡在学校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想,我可能是这个世上最丑的人。
大一暑假结束前,在医院进行视网膜修补手术。那个机器非常不科学,只拖住了下巴,却不箍住后脑勺,我疼的一直往后躲,眼泪出来了滑落到下巴上,导致下巴也一直从机器上滑落。医生很生气,说这个手术稍微动一下激光就会打偏的,我就哭着跟她说这个仪器不科学,她回了我一句很经典的话,说仪器科学不科学她是不知道,但这个手术她的病人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没有一个哭成我这样躲成我这样的。好的吧。
也挂过几次急诊,都是因为吃了酸菜鱼感觉被鱼刺了。喝了醋吃了饭团都感觉刺还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听说鱼刺睡一夜肿起来会堵住呼吸管道,我怕我在睡梦中就窒息而死,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去医院,年轻的女医生把木头伸进我嘴里,让我把嘴张成a的形状却要发出yi的声音,你们试试看,根本很难嘛。嘴被撑的难受,眼泪都挤出来了,医生终于说了一句,没刺,回去吧,你自己心理作用。后来还有一次,那个医生是个专家,都没折腾,张开嘴给她看了一下,就说,没刺,回去吧,你自己心理作用。现在我知道了,急诊是生命通道,除非特别危急的时候,不然还是别挂急诊了。
去年在上海检查眼睛,做了一大堆项目,检查出来小心翼翼等医生结果,可是医生一言不发就给我办转院,让我去另一个医院找另一个医生。一阵奔波到了那个医生面前,一言不发又让我做一大堆项目,这个时候我已经很没底很害怕了,可是我总是习惯用强横掩饰害怕,我就很凶的问这个医生为什么重复检查啊,我已经做了很多检查了。医生淡淡的说,你也可以不做。我秒怂,又乖乖去做了一大堆检查。做完小心翼翼等这个医生结果,可是这个医生一言不发又让我住院。我提心吊胆了一天,在两个医院两个医生一群检查项目的打击下,以为能有个好结果,却等来了一场意外的住院,在我心里要住院就是很重的病了,我终于崩溃了一下子哭了出来。我哭着说医生我好害怕啊,我年纪还很小,我会不会瞎了啊,我刚刚不该对你凶,我错了,你把我治好行不行啊!一直面无表情的医生这个时候反而笑出声来了,说你这个孩子好有意思啊,哭什么啊,怕什么啊,只不过住院观察一下眼压而已。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可真傻啊,傻的令人发笑。
印象里也就这么几次就医经历了,因为次数不算多,而且都不算小痛小热,所以记忆还都挺深刻。或者说,我总对一些很奇怪的点记忆深刻,该记住的却啥也记不住。
漫长的人生啊,想法不停会变,我从一个渴求生病的小孩,变成害怕生病的成年人;可是很多东西没办法改变,正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崴一下脚骨折了。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从医院来,又在医院离开,这一生忙忙碌碌关关难过,到头来跑马观灯也关关过了。病痛不离,乃是常事,能求仁得仁,也算福报了。
我常常会想起红楼梦最后那跛足道人哼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多念上几遍,仿佛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