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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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郑曐在我眼中,早已成为手上烙去的瘊子,但如今看见疖疤,还是难免有些刺挠劲儿。好比是邻居家的一条金毛走失已久,有一天你看见那颗它经常尿尿的小树,还是难免会说,哦,那只狗还好吗?
这当然不能算是恰如其分的比喻,但有时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残酷。你明明想表达一种人性的失落,有时候却不得不用动物来描述,比如丧家犬也有乡愁。
而实际上我一多半儿的闷闷不乐,远非来自李长安一时的怂恿和郑曐新觅的爱人。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但你一定知道,人之所以抵不住诱惑,根儿上还是因为他对现状抱有怨怼。
我关掉QQ趴在桌子上昏昏然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依然神情恍惚,坐在位子上犹如百爪挠心。
于是我跑到主任办公室,说,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想请一天假。
主任说,315晚会的时候,我打着点滴现场指挥你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主任好毅力,但是我不能跟主任您比,我还需要修炼几年。
主任连抬眼看都没看我一下,就挥挥手说,那你去吧。
我说谢谢主任。
刚准备转身出去。主任有漫不经心地说,那这个月的全勤奖就直接扣了啊。
我憋着一口气出了门。走出电视台大楼的时候,我突然想放声大哭一场。
我一个人又跑到大明湖边的浩然亭里,一直坐到天色捱黑时分顾小美打来电话。
回去后,我闷闷不乐地一口气喝掉一瓶小红星,就有气无力地钻进了被窝。
正在做饭的小美拿着刚洗好的茄子走过来说,生病了?
我说没有,有点儿头疼,先睡了。晚饭你自己吃吧。
小美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大碗姜汤过来说,来师洋哥,喝点儿姜汤,睡一觉就好了。
我本来特别焦躁地想说一句滚蛋你烦不烦啊。
但不知道为什么,划到了嘴边,我还是忍住了。
我坐起来,小美一手扶着我一手端着碗喂我喝。
完了我蒙起被子,想起这些年茕然一身的漂泊,止不住哭起来。
小美饭也不做了,简单洗了下就上了床,从背后抱着我,不停地拍啊拍,有一瞬间,我都觉得我要被拍吐了。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单位,草草写了一份三行的辞职信:
我从哪里来
还将哪里去
再见铁主任
然后从门缝里塞进主任办公室,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回去了。
来来往往的同事们没有看出任何异常,或者看出了也装作没看出,都只是行色匆匆给我打个招呼。
我回到住处,开始对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发呆。
甚至直到这一刻,我仍然没有确定,我真的要回去吗?那我这一年来的执拗和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和郑曐怄气,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不知道。
那一瞬间,我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怜。
或者说,意识到自己是个傻逼的不二事实。
我一个人在屋里转了半天圈儿,但一个激灵过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转圈儿。
然后我下楼,晃晃悠悠就走到小区门口。
小美透过玻璃一个劲儿朝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柜台的进口处,用手托着脑袋,目光呆滞地看小美扫码,装袋,收钱,找钱,然后说一句感谢光临。
小美在间隙问我,今天下班这么早?
我说,呃,是。
小美说,中午想吃什么,我一会儿让他们替我一下,我给你做酱羊蹄吧?
我说不用了,我不饿,你忙吧,我还是有点儿不舒服,先回去了。
我站起来正要离开,冯叔过来拉住我绷着笑说,师洋,我听说,你跟我们小美处对象了?
我心里一顿骂小美,活脱一个长舌妇。
然后用余光看了顾小美一眼。小美装作没听见,一个劲儿忙活着。
我挤出一点儿笑故意岔开话题说,是啊冯叔,缘分吧。小美这么忙,店里还需不需要人,我给你介绍点儿。
冯叔说,哦,那敢情好啊,正缺人呢,你看现在白天就小美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说好,回头我帮你介绍几个。那我先回去了啊。
冯叔扯住我,塞给我一个包着黑袋子的东西小声说,送给你们的,早点儿修成正果啊。
我赶忙推托说,哎呀太客气了,以后再说吧。
说完就挣脱走了。
我迷迷糊糊刚想睡着,小美就回来了。
小美把一个黑袋子的东西放在我面前说,喏,你不要,冯叔硬塞给我的。
我打开一看,是两块精雕的上品泰山石。基座上分别写着金童和玉女。
我爬起来说,收就收吧,反正我觉得应该比较贵。
小美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我还能拗过冯叔吗?再说了,这是他的一片好意,不收还真是说不过去。
说着坐到床边说,我看你这两天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不会是真生病了吧?
我再次躺下说,没有,心情不好。呃,你买羊蹄了吗?我想吃你做的酱羊蹄了。
小美高兴得一下子从床上弹跳起来,然后抱住我亲了一下说,当然了,我现在去做,你等着啊。
我终究是无法瞒避小美的,而且她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跟着我。我想。
但是要怎么跟她说呢?她能接受吗?这些年她受过的委屈已经足够多了。我如果这样始乱终弃,对她而言,是不是过于残忍。
此时的小美,正在厨房里一边唱歌一边做酱羊蹄。想来,我只是提起过一次,说特别喜欢曾经吃过的一家酱羊蹄,好吃得令人发指。小美就开始自行研究,没想到做出来之后,还真的让我惊叹不已。这些时日以来,只要我心情好,或者她觉得我心情好,就必然做酱羊蹄。再后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也会做酱羊蹄给我吃。反正只要发现我情绪不对,她就一准儿会做。她的说法是,心情好了,吃了好吃的就更好了。心情不好了,吃了好吃的也会变好。虽然隔三差五的吃,但我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吃腻。更让我感动的是,她因为受不了羊肉味儿,从来不吃,而且每做一次,都会犯恶心两天。
我还是决定告诉她。
我一边吃一边跟她说,小美,我辞职了。
小美正坐在我对面吃昨天剩下的半张饼和半碟剩菜。
她听完后放下筷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你大爷,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说辞就辞!
我知道她过去脾气浓烈,但是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些时日里,她已经看似脱胎换骨过了。
眼看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就轻声地说,对不起,我本想跟你商量的。但是……
小美抢过话头说,其实上次有人给你打完电话,我就隐约感到你心不在焉了。你决定回郑州了?
我点点头,起身去洗了洗手。
小美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目不语。
我把桌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坐在她身边抽烟。
小美后来缓缓地说,我跟你一起去郑州行吗?
我说你没开玩笑吧?我回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我的老家就是河南的。
小美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说,师洋哥,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也一直在努力适应与你的生活,我戒了烟,改了倔脾气,我不再说脏话,也不再熬夜,我开始打扮自己,开始学着做你喜欢吃的东西,虽然你从来没有明确过我们的关系,但是在我眼里,我已经把你当作亲人一样。所有我做的一切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说完她顿了片刻,然后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我真的特别希望能跟你在一起。真的师洋哥,我爱你,我希望能跟你一直生活在一起,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可怕的家了。我知道你不承认,但是我能感受到,你也喜欢我,只是你不愿意说出来。
我伸手抱住她说,小美,对不起,也特别感谢你。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你越来越像个贤妻良母,但是我总是觉得还差一点儿。至于差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一开始我没有拒绝你住下来,一方面是我对你也有好感,二来我确实无法再忍受一个人乱七八糟的凑合生活,此外我对你的遭遇充满同情,也想给你安心一点儿的生活。但是时至今日,我确实发现,我们还不足以上升到爱情。对不起,我对你过去所做的一切深表感激,我无以为报。我也特别想一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但是……我真的要回去了。这里很好,但是我居无定所,工作说起来也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除了你,我几乎连个朋友都没有。我受够了这种日子,我不想活成一个行尸走肉的空壳,我想回去,做一个有血有肉的平凡人。
小美止住哭,但还是委屈得不停抽噎着。
平静下来后她说,师洋哥我明白了。我也不会勉强你。因为我特别清楚勉强的滋味。
我抚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真的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小美突然坐起来,用手拍了拍刘海,从桌子上抽出一根烟点上说,我也决定了,我要跟你一起去郑州。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郑州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郑州。
我说小美你别开玩笑了行吗?你去郑州干嘛啊?
小美深吸一口,然后咳嗽个不停,眼泪都呛出来了。
我说你还是别抽了,好不容易戒掉了。
说着伸手去夺她手里的烟。
小美扭了一下身子,继续夹着烟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纠缠着你,我跟你去郑州,无非是想我们互相有个照应。我有教师资格证和会计资格证,我能养活自己,如果运气不错,说不定我还能在郑州找个靠谱的男朋友呢。你以后就把我当作妹妹,或者朋友也好。
说完后,她含着眼泪,看着我笑起来了。
那一刻我心里就像被什么炸开了一个口子,血喷涌而出,让我一时说不出话。
当天下午,在第一缕稍显凌厉的秋风扫过济南时,我牵着小美的手走进7-11,在后面的办公室兼老冯的住处找到老冯。
我说冯叔,真的不好意思,我要带小美回郑州了,你看这,有点儿突然,你这边会不会忙不开?
老冯听完后说,这么突然?是准备在郑州举办婚礼吗?
我正发愣,小美忍住眼泪点点头,嗯了一声。
老冯高兴地说,哎呀太好了。店里没事儿,不用操心,我顶一下就行了,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我摆场酒,给你们践行。
我说可能就这两天吧。主要是考虑事发突然,怕你店里应付不来。
老冯挠了几下光秃秃的头顶,有点儿忧虑地说,哎呀还真是,不过不要紧,你们只管按你们的计划,我想办法。
小美一下子哭出声来说,冯叔,我先不走,等你找到人我再走。
老冯一个劲儿摆手说,不用不用不用……
我想了想也说,这样吧冯叔,让小美再坚持一阵儿,等你找来人手我们再出发,我们反正也不着急。
老冯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那行吧,只要不耽误你们的事儿。我这两天抓紧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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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我的想法,在回郑州前,我们应该再好好地看看济南这个所谓的大农村,再去吃一遍芙蓉街的臭豆腐,东门的炒鱿鱼,舜耕路的焖饼……然而我想了想,顾小美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一个人出去,跟孤魂野鬼似的,也便作罢,成日窝在床上看书、睡觉。
但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本来已经脱胎换骨到“贤妻良母”的顾小美,分分钟切换到我“向往已久”的爆裂模式。
除了又开始毫无节制地抽烟酗酒说脏话之外,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就是她再也不给我做酱羊蹄了。
等待老冯找帮手的那一阵子,我总是不经意间冒出要不要背着顾小美偷偷离开啊的念头。坦白说,我并不认为她以前真实如此。
可以理解的是,我们明晰了未来的关系后,顾小美多少有点儿报复的成分,抑或说是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好在这种潦草戡乱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老冯从银座超市又挖出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顶了顾小美的缺。
临行时已是深秋,老冯坚持要给我们践行,专门在山东大厦订了一个包厢,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酒过三巡,老冯借着酒意说,师洋啊,说实话,我把小美啊,看成是我自己的亲闺女,懂事,长得也漂亮,你给带走了,我特别舍不得。
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我赶忙拍了拍冯叔说,冯叔,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苦苦打拼,顾小美给你帮忙,你还能省点儿心。现在吧……反正总觉得,特别对不住您。
老冯摆摆手说,好了,不说那些没用的。你能带小美回老家,我很高兴。我就想起我那丫头啊,也快该过12岁生日了,小美才20吧?我一看到小美,就想起我家丫头来。可惜啊……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等着老冯把心里的苦楚都倒一倒。
老冯用纸巾擦了一把眼泪说,我当年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她们娘俩给丢到潍坊老家。我就总想着吧,等我站稳脚跟,买了房子,再把她们接来享福。谁知道,造孽啊。那个丧天良的校长,把丫头给糟蹋了,我回去寻死觅活都找不到一根上吊绳。媳妇怨我对她们不管不问,一气之下,就跟我离了婚,带着丫头,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想找,我都不知道她们在哪儿。你说我这一肚子苦水,上哪儿跟人说去啊。
老冯用袖口抹了把眼泪继续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不小心,把超市的价签儿又给弄错了,连工作也丢了。我一度都想一死了之,但是我没那个勇气,我还想她们娘俩,于是决定继续奔波,挣钱,去找她们娘俩,我没有想过能复婚,我只要能找到她们就行,多挣点儿钱,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我拍了拍老冯的肩膀说,冯叔,您一定能找回她们娘俩。到时候,我们要专程赶来给你要酒喝。
老冯咧开嘴笑起来说,好,还在这儿摆。来来来,不说那些没用的。祝你们小两口,早生贵子。
说完一口喝完了半杯酒。
我们见此也都一饮而尽。
老冯从包里掏出两个包着红纸的大信封,站起来说,你们结婚,生孩子,我恐怕都过不去了,所以,我就一步到位,把礼金都备好了,师洋啊,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给你和小美的一点儿心意。
我本能地想推,但不知道为什么,伸手接过来,说,谢谢冯叔,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小美的。将来我们有时间,一定来看您。
小美坐在我对面,眼眶里的泪水一直像两颗星星一样,在灯光的反射下,卟呤卟呤地闪个不停。
出门的时候,有点儿趔趄的老冯使劲儿搂住我肩膀,在我耳边说,我的失败经验,哦,不,我的爱情经验只有一条,你得记住,那就是,所谓的爱,就是能朝夕相处,就是陪伴。跟有钱没钱,一丁点儿……点儿的关系,都没有。
我说好。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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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和小美发了大半天时间,一言不发地花了把东西收拾好,去车站办了托运。
然后人手拎着一个硕大的箱子,趁着黄昏的最后一丝绚亮,踏上了开往郑州的火车。
文/郑北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