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小橙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刘力耘再次约会。

       刘力耘是夏小橙的前夫。

       在周围人眼里，他们一直是一对恩爱夫妻。男人是一家老牌国企的市场部经理，女人在一家国企做着小助理，生活虽说不上优渥，也总算比下有余了。小夫妻平时俩人总是手牵手同进同出，羡煞多少旁人。所以当他们离婚的消息传出，所有人都难免目露惊讶之色。

       只有夏小橙自己才明白，家门关上后俩人回屋，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用电脑联系对方的生活，是多么冰冷可怕。

       夏小橙常常在想，她到底是找了一个丈夫，还是找了一个不动产共同贷款人，或是一个旗鼓相当的演技派实力男演员？

二.

       刘力耘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再次与夏小橙约会。

       夏小橙是刘力耘的前妻。

       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各自有着不错的工作，小日子也过得挺滋润。除了没有孩子之外，时不时外出约会，每年一两次的旅行，都让周围的人觉得，他们实在是一对很会享受生活的快乐夫妻。所以当得知他们离婚时，周围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只有刘力耘自己知道，关上家门后俩人回屋，冷冰冰的屋子，其实实在算不得是一个家。

       有时刘力耘在想，他到底是娶回家了一个妻子，还是一个过日子搭伙的伴儿，或者是一个势均力敌的演技派实力女演员？

三.

       结婚之前，他们一共逛了三个公园，看了一场电影，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二十二顿饭。

       都是理智而又现实的成年人，都是忙碌而又疲惫的打工族，没有那么多浪漫小资。在这期间，俩人拿出商业谈判的架势，用了一个星期熟悉彼此，两个星期就未来计划进行谈判，三个星期摆明自己的底线。两个月后水到渠成，买房结婚。一辈子的终生大事，就这样非常有执行力的按照俩人一起写定的计划书快速推进。

四.

       或许是婚前的谈判太过成功，彼此都已经明白对方的界限。这一段婚姻的感觉，虽然甜蜜，但却总像是缺了什么。

        他们没有吵过架，没有彼此挂念过，没有探寻过彼此真正的想法。俩人努力维护彼此“保持着距离”的平行线关系。与其说他们是夫妻，不如说是一个屋檐下的友人。

        力耘曾经问过小橙，爱情是什么？小橙笑笑，爱情嘛，就是内分泌失调，就是脑电波混乱，就是床下相知床上相交。可是，友人之间，或者可以床下相知，床上又如何相交？

五.

       小橙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结婚了，每天和丈夫同睡一张床，彼此还能做到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小橙甚至坏心眼的想，这男人会不会是个小受？自己不会一不小心成了同妻了吧？直到有一天，小橙姆妈问起小夫妻什么时候要孩子，力耘小橙才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还有个事关夫妻人伦的大问题需要解决。

       在双方父母的强烈关注下，结婚半年的小橙力耘终于完成了人伦大道。说来好笑，两人似乎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反而开启了老夫老妻似的公粮定时上交模式。要是正好遇上力耘出差，小橙反而能长长的松一口气。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每个月一到两次的外出就餐，每个季度一到两场的话剧电影，每年一到两次长途旅行。房门外他们是宠爱着迁就着迷糊妻子的好丈夫，依恋着信赖着稳重丈夫的好妻子，房门内他们是互相尊重履行义务到位的平行线。

六.

        俩人分手之前，力耘小橙曾经做过一次充满了自我批评风格的恳谈。

       力耘说，我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呆丫头，我想和她一起没有压力的轻松生活，谁知道这个小呆太会掩饰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只有在情绪失控时才会流露一二。每每当我看到她微笑着发呆的样子，我就会觉得，我抓不住她，这个小迷糊蛋从来没有属于我过。所以我做了各种蠢事，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身边还有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害怕失去她！如果知道我的这些行为会让她那么伤心，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做的。

       小橙说，我一直以为要做好一对夫妻，不能太相爱，最好是一对合适的好朋友，相处不累，吃得到一起、聊得到一起、睡得到一起就行了。可是，我忽视了夫妻是要长久相处的，没有爱情作为黏合剂，话题会慢慢枯竭，不满会渐渐滋生。我天真的以为定位好彼此的关系就能够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但我忘记了，人是会变的。人心总是会慢慢变得贪婪，当我把对家庭的无法满足的期望都放到工作上之后，彼此间连最后一点情谊都在一点点损耗流逝。

       不爱他吗？小橙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爱没爱过这个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男人。这世上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是爱情吗？朝夕相处，彼此早已成为对方的亲人。哪里还有什么问及爱或不爱的意义？只是那些不经意间积累起的小事，那些出于各种目的的或善意或存心的谎言欺瞒，压垮了这段本就基础薄弱的婚姻。

      婚姻就象这指间的细沙，怎么都握不住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剩余的细沙扬出，然后拍拍手，带着美好的回忆各自退回到安全的平行距离。

      我们每个人，不过是另一个人手里的那一掬细沙。一个人扬起，或被另一个人握住，或随风飘散。如此，而已。

七.

      小橙力耘的爱情，大概开始于他们婚后的第三年吧。那一年，他们的婚姻遭遇了婚外情的考验。

      不知道哪位高人说过，婚姻里，除了开始于爱情终结于亲情，中间全是婚外情。也是，如今这开放的世界，有几对夫妻没有经历过这些小插曲？插曲就好比调味料，可以毁了一道菜品，也能提升菜品的鲜美程度，就看厨子怎么用了。

       其实那不是俩人第一次与婚外情狭路相逢。早在领证之后婚礼之前，小橙就差点逃婚。当然，也只是差点罢了。小橙这样的女人，虽然浪漫重情，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可一但冷静，理智就会迅速回炉，权衡利弊，现实非常。在想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之间，力耘的选择总是想就去做，小橙却恰恰相反，总是选择做应该做的，纠结着痛苦着却依旧现实着。这大概就是小橙的致命弱点吧。

       部门主管与新入职的大学生，这种搭配虽然俗套，却也杀伤力十足。力耘的温和端厚给了小女生足够的安全感，小女生的崇拜满足了力耘的虚荣心。刚开始是时不时的短信，接着是家长里短的电话。直到有一天晚上，小女生再次打来电话向力耘倾诉生活中的苦闷，小橙第一次跨过平行线的位置，第一次表现出了她强势的一面。小橙抢过了电话，以过来人的身份温柔的开导小女生。挂上电话，小橙力耘之间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八.

       力耘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橙的时候，小橙穿了一件裁剪得体的灰色小西服配米白色的衬衫，合身的长裤显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头发简单的扎成一个马尾，干净利索。一见面大大方方的伸出手，“你好，我是夏小橙”。力耘还没来得及找到话题，“我晚上有点急事儿，你看你留个手机号给我，我下次再约你好吗”。这姑娘到底是真的有事还是一眼否定？力耘被小橙的干脆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留了手机号，道了别。很多年后回想起来，这样一个干脆直白的女人，或许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但怎么会是真的没心没肺呢？只不过是不上心罢了吧。

       自从那次小橙开导了小女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力耘的电话在晚上9点不再响起。到底是夫妻，无法避免地会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小橙力耘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日子，门外两人愈发亲密，门内两人愈发客气。这种不尴不尬的相处直到力耘再次出差才被打破。

九.

       从婚姻登记处出来，十年的夫妻就这样各奔了东西，小橙哭得唏哩哗啦，倒是力耘依旧是七情不上面，只是眉宇间那一丝戾气出卖了他。

       小橙第一次向力耘提出离婚，是在他们结婚第三年。力耘出差，久久不归，哪怕是父亲的急病入院也没能让他提前结束行程，倒是小橙收到了一张老同学发来的力耘与下属小女生在咖啡店的照片。小橙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好笑老同学把当年学的《刑侦学》活用如此，生气力耘凉薄如斯。小橙将照片转发到了力耘的邮箱，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力耘。

       力耘在路上准备了各种说词，想过小橙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想到回到家小橙不哭不闹，只是在书桌上放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小橙是那种遇到事情即不喜欢向人解释也不喜欢听别人解释的人。这世上能说出口的从来都不是问题真正的症结所在，之所以成为理由，只不过是因为那些说词足够冠冕堂皇能够摆得上桌面罢了。如果力耘愿意说说，小橙当然也不介意听听，但听不听与信不信，自然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了。或许，这就是小橙性格里的又一个缺陷吧。

       很多时候想来，一个人的际遇，其实是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如果小橙不是这种表面看似大大咧咧，骨子里却特别容易较真的性格，她和力耘也许还能像大多数中国夫妻那样将就将就伴到老。但小橙不是。小橙曾经写过一段文字，“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只有黑与白，更多的是灰。但是我不喜欢灰色，因为那代表了晦涩。我选择绝对或者零，要么给我你能给的全部，要么就请你什么都不要给我”。力耘这样含糊暧昧的方式，是小橙不能接受的。当然，力耘还是向小橙解释了，小橙无可无不可的笑笑，拿出手机，找到了力耘与小女生的短信记录。一个学法律的人，怎么可能不收集好完整的证据链？

十.

       这世上的事情，什么都能讲道理，唯独感情的事儿，没有道理可讲。力耘曾经问过自己很多次到底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很明白无论从经济成本考虑还是从相处的舒适度方面考虑，他和小橙都是很合适的，但是婚姻并不是合适就足够的。不愠不火的日子难免单调乏味，小女生就像酱油，加一点菜色鲜亮，加多了就咸了口。力耘迅速撇清了和小女生的一切私下联系，回归到正常的领导下属前辈后进关系，小橙也没有一味的求去。两个人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力耘一直明白，他从来不是小橙最爱的那个男人。他知道小橙曾经有过一段刻骨的爱情，他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小橙和另一个人一起时神彩飞扬的模样。那个天真明媚的小姑娘，与眼前这个冷静淡漠的小橙，有着一样的眉眼，却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力耘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在小橙最好的时光里遇到她。其实哪有什么最好的时光？每一段时光都有每一段的美好，不错过天真明媚，怎么能遇到沉静安然？人大概总是会纠缠于求之而不得的东西吧。

十一.

       日子就那么平静的滑了过去，两个人为了继续这段婚姻做了约法三章。无论多早多晚回到家，无论对方是否睡着了，都必须给对方一个亲吻；无论彼此多忙，每天都必须抽十分钟出来聊聊一天里都遇到了些什么事儿；只要双方都在家，就必须给对方一个拥抱。

       这些充满仪式感的东西看似很简单，但日复一日，小橙和力耘仿佛找到了一丝恋爱的感觉，俩人之间的相处开始多了些许平凡夫妻的烟火气。

十二.

       再次见到力耘时，小橙已经可以很淡然的面对了。

       离婚之前，两个人狠狠地大吵了几次架，力耘把心底隐忍的话向小橙透了底，小橙也把十年来积在心底的委屈痛痛快快的哭诉了出来。力耘这才明白，自己自以为是一相情愿的认为只有隐瞒只有让小橙无忧无虑的生活才是爱她的想法，对小橙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两个在一起相处，无论友情爱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迁就顺从。力耘的所做所为，或者源于他爱小橙不想失去小橙的心，或者始于他希望能让小橙一辈子快乐顺心生活的愿望，但对于小橙来说，无论力耘出于何种目的，都不能掩盖力耘从未将小橙作为一个对等的伴侣来尊重的事实。

       伴侣，对于小橙来说，就是那个能互相分享快乐共同分担忧愁的人，那个可以一起在街边吃烤红薯，也可以一起在半岛喝下午茶的人。小橙这样自小就被灌输了一脑袋诸如接受男女不同才是最大的男女平等、经济独立才是真正独立的基础、求人不如求己思想的女人，遇到力耘这样专爱报喜不报忧粉饰太平的男人，面对问题时完全不同的切入点和处理方式，两人之间的矛盾终于在这场前后持续了八年的欺骗完全败露时彻底爆发了。

十三.

力耘：

你好！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了。

        谢谢这十年来你曾经给我的包容，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不是没想过继续过下去，可是不能了啊。我已经没那个能力再继续下去了。不是不想，不是不愿，而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和我在一起，你也很辛苦吧？你喜欢喝茶，我喜欢咖啡；你喜欢浓油赤酱，我喜欢清淡蒸菜；你喜欢不要去想那么多，过好每一个当下，我喜欢什么都做个计划一步一步实现；甚至你喜欢看抗战神剧，我喜欢看《驯悍记》；你喜欢窝在家里打游戏，我喜欢一有假期就四处跑……我们是那么不一样，却太过匆忙的步入婚姻。这些年，你假装喜欢我假装欢喜，为了这个家，我们都把真实的自己藏了起来。说实话，我真的很累，我不想再浑浑噩噩的骗自己，也不想再为了所谓的家庭将就下去。

       抱歉，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爱情。我努力了，可我只能给你友情，给你亲情。我真的努力了……

       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我也不知道以后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但我能保证的是，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失去希望。也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另一半。

祝，幸福！

                                                                                                                                      阿橙

                                                                                                                              2016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