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畔的晨昏变奏曲
晨雾还没散尽的时候,老周的锄头已经磕在田埂上了。铁刃翻起第一缕带着露水的草皮,泥土里裹着的潮意混着草叶的清苦,腾地漫进鼻腔——这是属于清晨的密码,藏在每一颗沾着雾珠的草尖里,等着锄头来破译。
他总爱赶在日出前下田,鞋尖踩过田边的狗尾草,草穗上的露水便顺着裤脚往上爬,凉丝丝的像调皮的小爪子。锄头起落间,露草被翻得簌簌作响,草叶上的水珠蹦跳着跌进泥土,转眼就被松软的黑土吞了个干净。偶尔翻到藏在草下的蚯蚓,棕红的身子在晨光里扭两下,又赶紧扎进新翻的土层——老周便笑一笑,觉得这清晨的田垄,原是万物共有的热闹场,只是这热闹藏在露水的褶皱里,藏在锄头与泥土的私语中,不吵不闹,却满是生气。
日头爬过山顶时,老周坐在田埂上擦汗,看自己翻整过的田垄像梳得整齐的绿辫子,露草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跟他打招呼。远处的山溪在竹林里拐了个弯,传来“哗哗”的响,那是傍晚要去的地方——他总在黄昏时撑着木榜(注:船桨,此处指划木船)下河,木榜头磕在溪石上的“咚咚”声,是属于夜晚的前奏。
暮色漫过溪岸时,老周的小木船正漂在浅滩。木榜往水里一探,带起的水花碎成满溪的金箔,夕阳正斜斜地铺在水面,把溪石照得透亮,青灰色的石面染着暖红,像被谁偷偷抹了胭脂。木榜划过时,榜沿蹭到水下的石头,“嗒”的一声轻响,惊起几只贴在石上的溪螺,圆滚滚的壳顺着水流转两圈,又稳稳地嵌回石缝——老周听着这声响,觉得比任何乐器都顺耳,那是溪水与石头、木榜与自然合着拍子的轻唱。
船行到弯道处,溪面突然窄了些,木榜不得不重重磕在岸边的礁石上,“砰”的一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白影掠过水面时,带起的涟漪揉碎了满溪的夕阳,老周便低低地哼起歌来,调子是山里人随口编的,没什么章法,却跟着木榜划水的节奏上下起伏。歌声飘向远处的楚天,暮色正从天边漫来,把天空染成淡淡的靛青,像一块浸了水的蓝布,松松地铺在山巅之上——这时候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木榜碰击溪石的“咚咚”声,只剩了老周断断续续的哼鸣,在空阔的溪谷里荡出一圈圈温柔的回响。
其实老周心里清楚,这山野间的晨昏,从来都是一人一世界。清晨翻露草时,锄头是他的伙伴,草叶上的露水是会眨眼的听众;夜晚划溪石时,木榜是他的知音,溪谷里的风声是会和音的友人。来往的路上遇不见行人,却从不觉得孤单——你看那晨露会顺着草叶滚进他的布鞋,你看那溪石会记住木榜每一次触碰的温度,你看那楚天会在他唱歌时铺展成最辽阔的背景,连空气里都浮动着草木与流水的清芬,这何尝不是一场与天地的久别重逢?
就这么在晨耕与夜渡间,日子被揉成了山溪般的曲线。清晨的露草带着朝阳的期待,夜晚的溪石刻着暮色的沉淀,而夹在中间的那声长歌,是老周给这山水的回礼。他知道自己不是诗人,却在锄头与木榜的起落间,把“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的日子,过成了一首会呼吸的诗——没有刻意的遣词造句,只有泥土沾衣的真实,只有溪石撞榜的真切,还有那漫过楚天的长歌里,藏着的最朴素的自在与欢喜。
如今再想起那道溪谷,眼前总会浮现老周的剪影:清晨时弯着腰翻整露草,夕阳里直起身子撑榜而行,歌声顺着溪风飘向远方,惊起的夜鹭又轻轻落回芦苇丛。原来最生动的时光,从来不在喧嚣的人潮里,而在这与自然私语的晨昏交替间——是锄头划破晨露的脆响,是木榜叩击溪石的韵律,是一个人与天地对话时,眼里映着的楚天碧色,心里装着的山野清欢。这哪里是简单的劳作与行舟,分明是一场人与山水的双向奔赴,用最本真的模样,谱写出最动人的生命变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