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兵来到我们村的那年应该是14岁左右,对于他到来时的模样我早已模糊。只记得他腼腆的笑容,以及后来看到我就喊我姐姐,那带着浓浓的厚重四川乡音。
一、堂婶
兵兵是隔壁堂婶的儿子。这里要插一曲简单说说堂婶。四川人,那一年,偷偷从四川逃离到张家港,在长途车站出口处跪求我们村的一位老妈妈,说自己到张家港没有亲人,要求带她回家,认作干女儿,以后给她做牛做马。老妈妈心肠软,就真把她领回家了。接着就赶紧为她物色婆家,刚好隔壁的堂叔长相猥琐,忠厚老实,言语不多,就是一闷葫芦,最关键的是家里穷,一直没娶到老婆。相亲后,双方觉得可以,就草草将婚事办了。当时大家都以为她是黄花闺女,没结过婚,尽无人生疑。一年后为堂叔生了一个女儿。我听接生婆奶奶悄悄和村里人说,她说接生的时候感觉这个女人不像是生头胎,老练的很。但是也是说说罢了,无根无据,没人多想。没过几年,堂婶就暴露出自己的本性来,又懒又爱打扮。脸上总是搽的煞白,嘴唇总是涂的血腥一样的红,穿着大红大绿。常常招来老一辈的非议。六年后,堂婶说要回老家迁户口,村里人都认为她这一走不会回来。堂叔当时说:走就走吧,这样的人养在家里也是不安稳的,只要孩子在,一个人把孩子养大就成。
二、兵兵
一个月后,堂婶回来了,身旁还多了个14岁的孩子。脸色蜡黄,瘦瘦的,个子倒也不矮,穿了件格子衣服,空洞的很,一看就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用怯生生的眼神环顾着四周,始终不敢抬头。他就是堂婶在外面生养的第一个孩子——兵兵。
村里人一下子沸腾起来了,这下才知道,原来这个外地女人这么多年在欺骗大家,她早已结婚生子,而且没离婚,还有一个老公在新疆生活。大家边说闲话,边去堂叔家探个究竟。堂婶确是毫不慌张,将孩子领出来,拜见长辈们。这孩子见屋里这么多人,稍显紧张,但又很乖巧地照他妈妈的手势和眼神连忙奶奶好,大伯好地一个个喊过来。堂婶手一挥堂而皇之地向大家公布说:这孩子以后就是李家的孩子,就随堂叔姓,叫李兵兵。忠厚老实的堂叔从不敢违抗这么个厉害的外地女人,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李家平白无故就多了个儿子。
兵兵到来后,一开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孩子来跟着吃白食,怕是堂叔有罪可受了。不到二个星期大家却对兵兵刮目相看了。他每天不但把家里打点的干干净净。还经常主动帮助其他长辈们干活。把家里的妹妹也伺候的像个大小姐。这下子,堂婶更像女皇了。每天使唤着他做事,最后就连自己的内裤也是兵兵给洗。吃饭也要盛好了端给她。兵兵一下子就成了家里的男保姆。烧饭、洗衣、种田。。。。。。。每次下班从他家门口走过,总是看到他在院子里忙活。不是搭丝瓜棚,就是种蔬菜,锄草、有时在河边清洗一家人的衣服。见了我总是一笑,用带有四川口音开心地喊我:姐回来啦。
三、养鹅
在为家里付出了这么多体力活,堂婶是不满足的,总觉得这个孩子要为她赚钱。当时兵兵没满十八周岁,厂里是不可以收童工的。恰巧,那一年我父亲受政府重托,要进行农业结构调整改革,实行养鹅致富的试行。实践试行的事情压到了我父亲的头上。当时需要招一批负责养鹅的人员。无须学历,只要能干活就行。于是堂婶来要求我父亲把兵兵放在养鹅的队伍中。就这样15岁的兵兵就和一些长辈们开始了养鹅生活。养鹅是件极其辛苦的事,更何况不是养几只,而是要养上万只鹅。白天要出去割草,轧草,喂鹅,放鹅,很多细节活要干,一天忙到晚。他还要利用空余时间回家做饭给堂婶和堂妹吃。到晚上要轮流值班看鹅,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睡在鹅棚里。村里人见了都很心疼。我父亲就提议说不要干了,回家歇着。他不同意,他说这活,他喜欢,不是很累。有好几个40多岁的养鹅人都干不下去要求回家了,他却一直坚持着。就这样兵兵的勤快,能干,不怕吃苦的精神得到了村里所有人的赞扬。大家慢慢地都很喜欢他了。经常会从家里拿点吃的给他。这时从他身上却侧面反应出了他妈妈和妹妹的懒惰,专横、没良心。大家对他妈妈和妹妹的印象越来越差。所以后来兵兵有什么事大家都帮他说话了。一个与自己无关血缘的孩子却成了村里人所关爱、关注的孩子了。
记得那年夏天,起初烈日炎炎,闷热的不行,所有养鹅的人都被曝晒,掉了一层皮。连连叫苦,唯独兵兵不声不响,让大人们在鹅棚里休息,一个人在太阳底下给鹅群喂草。天气怪得很,到了八月,连续雷雨天气,导致鹅棚倒塌,养鹅的地方都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和积水,无法行走。鹅群们只好成天生活在河里,天气的不适,好多鹅都生病了,挽回的机率很小,无奈只能放弃。鹅棚倒塌后再建需要花费一定的工程,所以只好决定就此结束。养鹅也就告一段落。兵兵好像也因此失去了以往的欢笑。他说他很喜欢和鹅群做伴。看着白白的鹅群在河里游泳,那是他最大的快乐。同时他最失落的是自己面临“失业”。
四、进厂
没鹅养了,也就预示了没工作了。堂婶不甘心,就想方设法说服隔壁办厂的叔叔,让兵兵去车间上班干活。叔叔不答应,说童工是绝对不能用的,要是出了啥事不得了。兵兵知道后,就自己去央求。说自己什么都能做,不想给家里添负担,他要赚钱给妈妈用。没法,拗不过兵兵的请求,叔叔破例用了他。兵兵去厂里后,要上三班倒,休息时间主动揽下别人不愿干的活抢着做。所以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了。堂婶见了,就让他自己租房搬出去住。对于兵兵来说在外租房自己独立,和厂里的一些打工者生活在一起,是兵兵最快乐的时光了。因为他自由了,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奶奶们见他在外头过了,很是怜惜他,就相继送米、送菜去给兵兵。兵兵一有空就回来看奶奶们,还用自己赚的钱给奶奶们买好吃的。多余的都交给他妈妈。
五、童年
在对大家充分信任的基础上。兵兵给奶奶们讲了他悲惨的童年生活。在他4岁时爸爸去新疆了,一直都没回来,家里只有妈妈和奶奶住在山里的茅屋。几年后,妈妈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在某个夜晚没打一声招呼弃他而去。他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一去就是好几年,杳无音讯。他只能和年老的奶奶相依为命。已不记得兵兵说他的奶奶是靠什么来养活他的,只记得他说他上小学时每天要走3小时,凌晨5点出发。晚上到家要7点了,自己带着凳子去上学。中午没吃的,就算有,也是发硬的窝窝头,用手一掰窝窝头的屑就往地上掉。后来奶奶身体不是很好,也供不起他上学。他也就缀学了。直到他妈妈出现。将他带走,他说他本来是不想走,因为舍不得离开奶奶,奶奶需要人照顾,但是妈妈硬把他带到我们这边来生活了。他时常梦见他可怜的奶奶。所以他把这边的奶奶当成自己的亲奶奶。赚钱了,除了交给妈妈,自己偷偷地留一些,有时就寄钱给奶奶。奶奶是他唯一放不下,最牵挂的人。长辈们听他讲了他在老家的事都潸然泪下,一个个忙不迭地说:唉,这孩子......命苦啊......这下,大家更是关爱他。
六、脑瘤
按理进厂上班,租房生活也算是对兵兵最好的厚遇了。但是好景不长,一天,兵兵在车间晕倒了。送往医院,经查是脑瘤。堂婶这时候非但不给他治还决定把他送到新疆去,让他到他爸爸那里去看。理由还很充足。我把他接来养了他几年了,接下来要让他爸爸来负担一下。这下子,村里人知道了,没有一个不骂她黑心肠,都自发上门说服堂婶负责给他动手术。堂婶见大家都帮兵兵说话,支支吾吾应付大家。却对他的病情一拖再拖,直至出现经常昏厥。最后还是堂叔决定,拿钱出来给兵兵动手术。手术回来后,长辈们都去看望他,送钱他,让他买好吃的。他只能躺在藤椅上,不能说话,但是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因为手术后的他,反应变迟钝了,说话也没有那么口齿伶俐了。完全变了个人。这个状况别说再帮家里干重活了,连自理也不是那么麻利了。慢慢康复后,他只要觉得自己行,就坚持帮家里干些轻巧的活。这么些年过去了,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最难忘的一个场景时常会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每每回想起,甚是辛酸。那是临近新年的隔夜,天气刺骨的冷,零下几度,河里结着厚厚的一层冰,他将河面敲开一大口子,一只手拿着刷子,一只手拿着窗户外的绿纱窗,不是很利索地来回洗刷着,手背上又红又肿的冻疮特别刺眼。我从他那经过看到他这样,连忙说:兵兵这么冷你还在刷窗啊,你一手的冻疮,赶紧回家去。他只是冲我一笑,没回答我,仍是用他那带着浓浓的四川乡音喊了一声“姐姐回来啦”。未曾想到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七、不幸
由于手术后的后遗症,没有一家厂子是会再要他的。因为随时都会出现生命危险。堂婶见他在家里吃闲饭,又动脑筋了。让他一个人去新疆找他爸,让他问他爸爸要手术的费用。就这样兵兵孤苦一个人被送上火车去了遥远的新疆。当时大家都很担忧,因为一个病人,神智不是很清晰,随时都会犯病的病人。去这么远的地方,况且是去找一个不是很熟悉,很多年未见的爸爸。他会不会找不到,会不会迷路?特别是奶奶们,那些日子大家就经常去堂叔家看看、转转,问问兵兵是否已经回来了。这样等了二个多月,听说他回来了,要了一半的手术费用回来了。一分不差的交给了堂婶。都以为堂婶会因此满足。好好待他,让他过好仅有的一些日子。没想到,她挖空心思要帮他找份工作。那一年夏天。她听别人说某玻璃厂在招工。非要兵兵去应聘。再一次把他送上从港区开往西界港的车,也许堂婶做梦都没想到,这一送却是把他送上了黄泉路。下午时分,传来耗讯,兵兵淹死在西界港的港里。大家听到此消息都震惊了,他妈妈亲自去认尸领尸,当场在警察的帮助下去火化了。长辈们都没见到兵兵的最后一面。据一起去的叔叔们说,堂婶没有表现出什么悲伤之情,就干嚎了几声,当然也流了少许眼泪,把整个化了浓妆的脸弄成了大花脸。到家后,照吃照睡。谁问她这个事情,她就稍稍表露出很难过的样子,一转身还是和原来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有来过。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去参加了兵兵的葬礼。心情甚是沉痛,为他这么年轻早逝,命运的悲惨而惋惜。没有一个人说笑,当时的整个屋子极其寂静。
妈妈常常感叹:兵兵这孩子来这世上就是来还债的,饱受了做人的苦难,没享到一天福,最后悄然离开人世.......
每年一到清明时分,妈妈都会去兵兵坟头烧点纸钱,只愿兵兵在天堂里过的安好、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