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我在庭院前洒扫,破旧的草鞋和扫把一级一级沿着寺庙通往山下的楼梯下去,衣袍翻飞间,落叶迎风而上,刚刚打扫干净的石阶转眼又是一片狼藉,我手忙脚乱提着扫把追落叶,却不小心打破了本就漏水的木桶。天突然暗了下来,抬头就看见翻滚的乌云,仿佛云间打翻了砚台,一时间黑云压顶,彼时我还没有见过海,不然我会觉得这云的翻滚与海的咆哮何其相似。
我看见师兄快步走来,定是因为我打破木桶要罚我抄经了,正转身要溜走,他叫住了我:空离,师父叫你去佛堂。我顿了几秒,不带表情的点了点头,转身往佛堂走去。
“空离,多保重。”师兄接过我的扫把,塞给我一双新编的草鞋,彼时还是初秋,青黄相接的草鞋上一股草汁的清甜。
我心有疑惑,但我知道问了师兄也不会告诉我的。他就是那样,温柔却寡言。
一路迎着风往佛堂走去,经过我的屋后时,我小心翼翼的踮着脚从后窗把草鞋扔到床上,也不顾青色的草汁会让我灰色的床单染上污迹。
我看到佛堂前的池水里锦鲤像往日那成群结队游来游去,被师父罚的小僧依旧偷懒的支着脑袋打盹,佛堂的地砖还是像以前一样闪闪发亮。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觉得那一天像我在庙里住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清晨并无两样,除了刚刚突变的天气,可这断恶山高耸入云,偶尔气候突变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哪里有师父说的什么轮回突改,命道中结呢。
我默默的走到师傅身后,行礼站定:师父。
“空离,你可能知善恶明是非了么。”师父厚重的声音回荡在佛堂,他并未回头看我,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虔诚的面对着佛祖。
“弟子能了。”我欢快的回答,我猜我可以下山化缘了,我从师兄们那里听到,在庙里修行到一定程度就能下山除暴安良,匡扶正义。在当朝暴君的执政之下,百姓苦不堪言,唯有躲在乡野山林,我和众多小师弟都渴望下山拯救苍生。而下山以前,师父往往会问,是否辩得邪正。何况还有师兄的草鞋和保重。
我听到师父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放下双手,回头看着我,又似乎是透过我看着大殿外的天。
“你入我佛门下已经一十八载有余,如今你与我佛缘尽于此,你下山吧,莫再回来。”
我正待狂喜又瞬间清醒:“师父!弟子不解。”
“今晨我与你解道,发现轮回突改,命道中结,非池中之物,你走吧。有道是缘分未尽,来世总会相逢。”师父转身离开了大殿不再看我。
缘分未尽,来世总会相逢。
我向着师父跪下,背朝我佛,额头与地砖碰撞的声音在大殿回荡。我不想离开,但师父养我十几载,如今让我下山,我岂能有半分怨言?
我顺着原路返回,经过屋后时我又从后窗翻进去拿了师兄送我的草鞋,看大雨将至,顺手又关了窗户,抱了些柴回柴房,把水缸装满已是中午了。烧火的师弟递给我两个馒头,我默默走出庭院,站在寺前看着山脚下的繁华。
回头冲着关闭的寺门,我在没有蒲团的石阶旁跪下,磕头的声音没能像上次在佛堂一样回荡在山谷。
“今日起你便是我佛家子弟,赐你法号空离,望你四大皆空,远离纷扰。”
“空离,你去佛堂抄经,三个时辰内不许出来。”
“空离,你这拳法寺中无人能出其右了,但谨记,勿要伤人。”
“空离,你走吧,有道是缘分未尽,来世总会相逢。”
我是空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去。记事起这断恶山上的断恶寺就是我的家,寺中二百七十四号师兄弟,数我拳法上乘,无人可与我匹敌。我以为我会永远在这寺中,等师父圆寂我就是师父,等我死了我的弟子就是我。我自幼喜怒不表于面,寺中众人只说我沉稳,只有师父知道我不会喜怒,心中再起波澜面上也没有表情。
大雨兜头而下,雨水顺着石阶流下每一层都像一个瀑布,我脱下外袍裹住草鞋和馒头,下山的石阶像一条河一样延伸到山脚下。回头看了断恶寺的红漆大门,两旁的蟠龙金丝楠木在雨水的冲刷下闪闪发亮。
山下的繁华让我暂时忘记寺里的寡淡生活,传说中的女人浓妆艳抹酥胸半露的从我身边经过,街口的肉包子香气四溢,酒馆门口熟牛肉和酒香馋的我不停咽口水。我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阿弥陀佛,旁边的大家小姐掩着口鼻笑话我。
师弟给的馒头不足以裹腹,街上的人来人往,没有人像师弟那样递给我馒头了。我开始想念寺里的寡淡生活。
回不去的,师父的秉性我心知肚明。
一路向南而去行走了一月有余,饿了就化点斋饭卖点力气,累了天为盖地为铺席地而卧也不算太苦。
见过了大山大水,看到海的波澜壮阔,见过大山的刚毅,大树的挺拔小草的坚韧,也见过人性的丑恶和善意。
天气渐渐转凉,我终于踏上回程。
这个时候寻常百姓家已经开始慌乱,屯粮,民间越来越不稳定,隐约有战事爆发的感觉,回来的路上,听到一个传说,关于当政的暴君祈王。
据说当今太后是为老祁王添了双胞胎儿子的,奈何占星官说星象显示不吉,于是送走了一个,如今祁王暴政,知道当年之事的人都被抄了满门。也不知从何处传出,送走的那个孩子才应该是真正的君主,一时举国上下都有反祁大旗,皆因当年被送走的胞弟。
今年的冬天来的很快,我担心师父的身体,连日赶回断恶山下的小镇。在山脚下找了一家武馆做杂役,每日扫扫庭院,浆洗衣服,劈柴做饭,倒也混口饭吃。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屋顶上看院子里的学生练拳,听听门前摊贩讲祁王双胞胎的民间故事。看断恶山上葱葱的草木。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屋顶看向断恶山方向,我总是试图找出我离开后它会不会一日一日更加欣欣向荣。但这天,我照例看向山上的时候,入眼不是青葱的草木,不是红色的砖墙,而是一片滚滚浓烟升腾,我一个不稳从房顶掉到庭院,练拳的孩子们看着我一脸惊讶。我翻身起来拍拍衣服拔腿就往门外跑。
街上已经有很多人朝着断恶山的方向指点了,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心中只有师傅第一次教我念得心经。我穿过酒香肉香飘出的酒馆,经过街口的肉包子铺,路过那些风尘女子,这次我没有流口水。
我脚底生风,穿的正是临走那天清晨师兄给我编的草鞋。
我一边跑一边想是不是那个小师弟不小心把柴房烧了?那师父肯定要罚他去思过崖了。记得有次我跟师兄练拳,单纯的切磋由一念之差变成了逞凶斗狠,对师兄招招相逼,师父罚我去思过崖,一想到思过崖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差点崴到脚。难道今天寺里加餐?大家可以像山下一样大锅炖肉?我摇摇头默念一句阿弥陀佛。脑中一个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我否定,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此时距我下山已经四月有余了。
山脚下有拿着红缨枪,穿着铠甲的士兵,我迟疑了一下没做停留,他们一脸奇怪的表情让开道路,而后我听到一阵杂乱之后他们高呼着万岁之类,我耳边又归于平静,只剩呼呼风声。
上山的路上,渐渐雪花从天上飘落,彼时才是十一月份,小雪转眼大如鹅毛,纷纷扬扬迷住了眼。
我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红漆大门,空气里飘来铁锈的味道,我两腿像灌了铅一般,草鞋也磨破了只剩两根绳子勉强将鞋挂在脚踝。
我终于走上寺前最后一级阶梯,跪倒在寺门前,看到半掩的大门上的暗红血迹跟红的漆色混在一起难以辨认,看到师弟半个身子躺在门外,半个身子躺在门内,看到丢盔弃甲的士兵无法动弹却无性命之忧。他们都被薄雪覆盖,猩红的血跟白雪融为一体,冰凉一片。
我缓缓站起,双目猩红。
庭院内满是师兄弟的尸体和动弹不得的士兵,士兵的嚎叫不绝于耳,我同门的血流在青灰色的地砖上,黑乎乎的一片,浸透了我磨烂的草鞋。
师父说这个世道太乱,君主暴戾,不务朝政,只知道杀伐四方,扩充疆土,却在一次又一次溃败中割地和亲。我想拯救苍生,师父说我们出家人,遁入空门便不该受这凡尘所扰。我便信了。自懂事起,师父便教我,我断恶山为的就是断恶,万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善有善报,皆是因果轮回的结果。可如今我满门被屠,谁告诉我那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轮回又有怎样的恶报呢。
我沿着一路的血迹在佛堂找到了正在和别人缠斗的师兄,锦鲤在血色的池水里挣扎,雪花落入池水转眼化成一片猩红。师父正双手合十的面向佛祖,虔诚的样子跟我离开那日一模一样。
跟师兄交手的人一袭明黄的袍子,腰间的玉佩不时撞上剑柄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在佛堂前站定,二人看到我之后齐齐收手。
师兄转身走师父旁边行礼站定:“他回来了。”
我很想哭,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就有液体滑落。师兄说的是“回来”。我就知道,这断恶寺始终就是我的家。
那抹明黄转过身看到我的时候,我愣住了。他有一张跟师兄很像的脸,若二人站在一起,除了他身上的暴戾气息与师兄的温润平和不同,难以凭借其他辨认。但是与我一起的话,怕饶是师父也认不出来吧?
从小在寺中就被调侃我跟师兄是孪生兄弟,我们小时候本只有六七分相似,后来大概因为生活中一切都相同,我与师兄竟也越来越像,唯一辨认出我们的是眼神。师父说我的眼里埋着太多的隐忍,不像师兄那样清明单纯。我总以为我沉稳一点就能像师兄一样稳重可靠。可是戾气这个东西是藏不住的。
“你不该回来的,可是你既已回来,我们就用你回来的办法解决吧。”师父依旧用厚重的声音,平稳的说道。只是经过大殿的回荡,空气里有一丝疲倦。
“师父!”我听见师兄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我从未见过师兄这般模样,他死死的盯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屠戮满门的刽子手。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一下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直到一个声音打破沉默。
“我该叫你弟弟呢,还是该叫他弟弟?”这个声音显然不是来自于我的师兄师傅。
我想起那个民间传言,老祁王当政的时候,皇后生了双胞胎,占星官说这并不吉利,于是就送走了一个,从此皇室血脉流落民间,如今改朝换代,祁王当政,暴戾不堪,百姓怨声载道,便说迟早有一天当初被送走的天子会回来的……
我看着眼前的祁王,我突然明白了,这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我发现他并不像我天生没有一丝表情。因为此刻他正一脸鄙夷的看着我,像是在怜悯一只将死的臭虫。
我看了看师父,他闭着眼不看我,师兄在一旁喘息,肩上的伤口往外冒血,染红了长袍上的补丁。
“从我当政就在寻你,三载有余,你竟然躲在这个没种的地方,这跟我宫里的太监有何区别?”他冷笑,“世人都说我不配做天子,你才是真正的祁王,可是他们能猜到你是个和尚?”他说完兀自大笑。
“你们以为找个一样的来代替就能救他的狗命?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他越说越激动,整个人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喘着粗气。
我想到庭院里的同门,我想起我拯救苍生的梦想,我没有动手,我的拳法是师傅教的,师父不说话,我不敢造次。纵使心中的我早已使出拳法将他碎尸万段,我也能面无表情等待师父点头,这是师父给我的死令。若伤人性命,必永不相认。
祁王突然发难,剑锋直指师父,我在他身后拉扯不及,眼看剑尖逼到师父眼前,我闭上眼睛不敢看,听到利剑刺入衣帛血肉的声音,听到滴滴答答的血流声。我缓缓睁开眼看到挡在师父面前的师兄。
“空离,这个地瓜给你吃,昨日化斋一个小施主给的”
“空离,我帮你劈柴,你去练功吧”
“空离,跪累了吧,来歇一会,师傅这会不再禅房。”
“空离,每次看到你就像在照镜子。”
我温润的师兄,曾经视我如血亲的师兄,每每师父罚我总是帮我挡住的师兄,此刻站定在师父面前,用我下山前每次看我的温柔目光一样的看着我,他说:“空离,你不该回来。”
我看着他缓缓倒下,握紧双拳,摆开架势,我要为师兄报仇。我不能再忍。
师父缓缓走到我面前:“你是为谁而战?”
“弟子为同门!为我师兄!”我直面师父的眼睛。
“这大抵是你生平最后一次,去跪着吧。”师父一脸失望的将佛珠递给我。瞬间向祁王攻去,一招一式,像当初教我在庭前练拳。
我看着殿外飘飘洒洒的大雪,看着为我而死渐渐冰凉的师兄,看着眼前拳脚缭乱的二人,空气里不时传来利剑的破空声和拳腿沉闷的撞击。像过了一个世纪,,他们难解难分,从下午打到晚上,师父的脚步有些虚浮,祁王的嘴角有鲜血溢出。
终于,我又听到利剑刺入皮肉的声音,这次倒下的是祁王。
师父满手是血的从我手中接过佛珠,桃木的佛珠被鲜血沾染,一片漆黑。皑皑白雪映的殿里如同白昼。
“空离,你可知善恶,辨是非了?”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那种深深地疲倦和无奈是我从未见过的,再也没有当初的厚重。
“弟子,弟子知道。”我终于能有一个难过的表情,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我知道同门皆因我而死,师兄也替我奔赴黄泉,师父为我开了杀戒,他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也知道善恶没有准确的标准衡量,知道即使心存善念也有难以避免的错。
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偿还,我不知道我入轮回之时会有怎样的恶果。
“你下山吧,从此你不在是我佛家弟子,你也不在是空离,今日这些皆是空,今后不道苦楚莫问前程,若缘分未尽,来世总会相逢。”他说完,朝我深深地跪拜下去,“恭送祁王。”他的头迟迟未抬,仿佛要一直那样跪拜着。像我离开那天在殿里向他磕头那样。
我呆呆的看着俯下身去的师父,缓缓拔出祁王身上的剑,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