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见到平叔,他只是笑,说一二句话,却说不利索,我也听不清,只有他老婆田英婶子做得了他的翻译。
早听父亲说平叔病了,生活不能自理,屎尿都管不住自己了,说这好人老实人不知怎么就落个这样的下场。
我仔细看着六十出头的平叔,还是那曲线温和的脸,溢着笑容的眼,一看就是心肠软心地善的人。只是变瘦了变矮了变傻了,当然也变老了。正月初二太阳很大,也有点寒风,平叔坐在大门口,我就没进屋在坪里对着他坐着。田英婶泡来姜茶,用塑料脸盆装着刚洗的几个大红平果,又进屋提出一瓶自制的盐果子,拧开盖子,连同茶和塑料盆一起放在地上。大正月的,一般人家都是厅屋里正经地摆放水果零食,拜年的客来,只需泡上茶,或加点桌上哪盘的份量。而平叔家,是临时性的。目光扫到屋内,虽说房子是新建没两三年,漂亮的外墙瓷砖贴着,这内饰却还没有。里子比外表差一截。
平叔家与我家就是纯老家乡邻,他与父亲一起玩大。我长大后甚至当了母亲后,几次回老家见到平叔,每次都会取笑说:“你小时候抱够了你,有一次骑罗汉,你尿了我一脖子的尿!小家伙,现在都做娘啰。小时候的事,还记得不?”
忘不了的。
我们队上地方小,户数也少。平叔家住我家对面,隔着田和主道。他们兄弟四个,平叔排名老大,上面有一姐,早嫁,垫底有一老妹。娘死的早,他父亲人们称信老倌,在城里的瓷厂上班,是乡村远近有名的暴燥心肠硬的人。听大人说,有一次十一二岁的平叔淘气不听话,被父亲信老倌㧓住手脚,一把扔进了队上那口大水塘。十二月的天,刺骨的冷,那水里,更是不可想像的冰寒。殊如此类的事常发生,一直以来,几兄弟与父亲的关系如水火。关系的僵化,家境的贫穷,几兄弟娶老婆成了问题。年纪最大的平叔看着三个弟弟结婚当爸,自己却成了单身汉。七八十年代,三十岁没老婆的人就差不多要成光棍了。
一栋土墙屋,住了四兄弟,四家人,四个灶。两间正房给了有老婆孩子的两个,后面的杂屋房子最大的平叔和最小的弟弟。记得小时候我和好友红和妹妹还偶尔帮平叔整理过那简陋零乱的窝所。然而就是这么个窝,还曾惨遭焚烧。那一年快过年了,下着大雪,只听得乡邻大喊救火救命,望过去,平叔家烟雾缭绕,真的着火了。全队的人提着桶,拿着盆,投进这场火势中。火,是扑灭了。天杀的放火的人呢?原来这纵火烧屋的人竟然是平叔的父亲,信老倌。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孙,自己纵火焚烧,不可思议。
娘死父不仁,平叔的童年与少年都是一片黑漆。最终蹉跎成一单身汉。几个弟弟都另盖新房了,被焚毁过的老房子陪伴着孤单的平叔。后来,信老倌退休回家,带着后娶的城里老婆,住哪都不受待见,扯皮拉筋的。最终还是住平叔一屋。平叔不记前嫌,只念父亲终是父亲。
有一天,有人给说了个媒,女子是结过一次婚不晓得什么原因孩子还没生就离了,又说倒是这女子长得还不错秀秀气气,只是田里活不在行,干不了。当时亲友邻居一听这个就纷纷打破事:要不得,定是个懒惰女人,乡里人你不下田你想干啥?可是平叔愿意,也许是太寂寞也许是觉得自己能容忍。就这么着,瓜子脸皮肤白身材苗条的田英婶进了这个家,做了女主人。
后来,生了一女一男,再后来,盖上了新房子。再后来,平叔得了病。仿佛,幸运与好事永远相伴从来都是个安慰。本来可以享享清闲了,身体又跟不上了。
幸好平叔的女儿芳芳很懂事。出校门后在沿海打工,非常节俭,几年来工资每月全寄回家,平叔每月昂贵的药费有了保障。但过了几年,芳谈恋爱了,也是在外打工的,老家却在遥远的湖北。田英婶及亲戚们都劝她,但沒用。女生外相,结婚后她极少回,钱也没几块拿回来。哎,女儿家去打工就怕这千里姻缘一线牵。
田英婶年纪大了,儿子要上学,平叔的药每天不停。唯一挣钱的芳却不太睬家了。人不睬是因湖北湖南的,阔辽的洞庭湖隔着。钱不睬,许是婆家条件差,当时据婚前这边去看亲查档的亲友团回报:比咱这差远了。天无绝人之路。平叔的儿子旺终于长大了,到了能当兵的年纪。幸运地当上了并且非常上进,有了可观的收入了。
这不,虽说家还贫困,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行动不便头脑不清的平叔也能过上吃穿不愁的晚年。想必他要感谢的人,应当是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田英婶子吧。当年平叔力排众议娶了她,不让她下田干农活,如今,她为她端屎端尿,保着孩子一般的他吃饱穿暖。病痛难免,祸福难料,如平叔一样的老了病了的老实人,有这个结局,也算是个福报吧。
祝福平叔。
365天极限挑战日更营 第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