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靠在窗户上,窗户木制的边缘有点和玻璃不一样的温暖一些的温度。他用手摩挲着窗户的玻璃。已经是冬天了,窗户上都是雾气,像是谁眼中将要落下的泪水。他温柔地抚摸着,一遍遍,像是在擦拭谁的泪水。
他看到她,从挺远的地方慢慢走过来,裹着那件厚厚的羽绒服。他的手突然掉了下来,他是有点不知所措的。
她低头看着谁发到她手机上的信息,笑得很甜。她的手中拿着从超市新买来的菜和水果,整整一大袋子。她的白色羽绒服是有点瘦了的,紧紧地贴在身上。脚上穿着那双他见过多次的靴子,棕色的雪地靴,靴子面上有点雪化了的痕迹。
她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她将手从手套中伸出来,白皙的手指很快就变了红色。她哈了口气,还是很开心的样子。她两只手交替着在手机上飞舞,打字。冻得狠了,就又哈一哈气。
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她哈气的样子最天真烂漫。
她回复了,然后等了一下,并没有把手套戴上。对方想必很快回复了,她笑容更大了。
外面雪有点大了,他多想去给她送一把伞。
他们通了电话,在雪地里。她的嘴边冒着一团团白气,连带着脸都模糊开去。
她蹦了起来,显然是兴奋到了极点的样子。路人懊恼地看了她一眼,她抱歉地红了脸。他在窗户这一边看着,还是喜欢她喜欢到无可救药。
他们的通话结束了,她将手套戴上,僵硬的手指困难地弯曲着。可是,她的表情却像是中了多少万的彩票。
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她在这种鬼天气接电话?他愤愤地想,却忽然又瘪了下去。
她进了门,在门口换了鞋。他听到了那种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拖鞋声音是有些大的,在空空的房子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进了厨房,烧了一些水,继而又淘米。她将米淘了好几遍,凝视着仔细地挑。她弯着腰,系着小围裙,穿着卡通的睡衣。一切都是明朗的线条般刻画出来的。
她不知道他就站在她身后。
她回头去找了放在包里的手机,又一次温习了菜谱,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水池边。她将买来的菜一一放在旁边,又挑了肉和一些水果出来。
他看着她将认真地择菜,她将眼睛摘掉,靠近去看,像一位老奶奶。他有点想笑,眼泪却落了下来——她以前从来都说她不会做饭。
菜终于弄好了,米饭也已经蒸到一半。她将肉放进锅中去,又夹了菜,添了水。厨房开始有了一些那种家庭的感觉,温馨,有饭菜香气。她踮着脚把厨房的窗户打开,有些冷的空气钻了进来。窗外的灯已经亮起来了,门口的公交车也是一趟接一趟的,一片繁华的景象。
她回来切着水果,哼着小曲。一会儿又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掀开锅盖看了一眼菜,还算满意。
他退了出去。
果然,她没过多久就出来了,放上了角落里的唱机。唱片是他放的,人鬼情未了,她没有换。大约心情好,听什么都是好的。
她将桌子搬到屋子中央,铺上印花的桌布。去柜子里拿了一瓶红酒,开了盖,倒了两杯。又拿了一束花放在桌子中央。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笑她老气的样子。
一晃,多少年。
她去关了火,解了围裙,坐在餐桌的一边托着腮帮子发呆。他坐在一边看着她发呆。几次想去捏捏她的脸,却又放弃了。
门开了。那个人进来了。她去帮他脱了大衣,他抱着她吻了一下。
她请他坐在他正在做的位置。他慌忙地让开了。主角来了,他已经鸠占鹊巢,将李代桃了。
他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看她的背影。
他妄想看看他眼里的她。
他们吃着饭,轻声地聊,温和地笑。她的脸在酒杯的一边,两个一个浅红,一个深红,都是媚人的颜色。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一个黑,一个白,分分明明,干干净净。
后来,他们吃完了,他去洗碗,她在旁边看。似是连他刷碗,她都不舍得。那曲他特意放的人鬼情未了像是留给他听的,他关掉了,他们谁都不知道,也不在意。
他们又回到客厅看电视,是什么幼稚的亲子节目,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参加,穿着亲子衫,和其他家庭比赛。她窝在他的怀里,用纤长的手指勾着一丝头发把玩。他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抚着。她问他喜欢孩子么?
雪停了,风也没有,能看到夜色渐渐浓起来。
他去拉了窗帘,那两人不知道。
原来,他是和窗帘一样的背景。
夜色正浓,酒也到浓时,那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他们进了卧室,剩他一个待在客厅里。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欢乐地飘。真可惜,连欢乐都是窗外的,只许他眼睁睁看着的。
那档他们忘掉的亲自节目已经结束,开始播放一部老电影了,黑白的。他缩在那张大沙发里,裹了毯子,却还是冷。那些讲鬼不会冷的都是骗子。
电影很快也放完了。然后又是别的节目,然后又换上别的。不知是哪里惊动了他们,有人出来关了电视。他没有看那个人是哪个。
天已经要亮了,屋里还是沉重的鼾声,真像是给他这场悲剧配乐的。客厅里的残羹冷炙,关掉的灯,窗外的残雪,都是背景,却好像,哪个都要比他还有地位一些。
他想起,仿佛有那么一年春节,也是和今年相似的样子。那时候,坐在她对面的是他。吃她做的饭的是他。闻她放的花的是他。洗碗的那个是他。她看电视的时候是趴在他的大腿上的。
她吻的那个也是他。
他放了人鬼情未了,她问为什么,他说,好听。
她说,以后我们每年春节都这样过。他答应了。她说了,他就信,每年的春节,都是给他过的。
所以,他每年春节都来。每年她都找到新的人,每年都做着相似的饭菜。他每年都在唱机里放同一张唱片,她再也没有在意过。只是他却因为他们每年春节分享同一首歌而欢喜。想来,这些欢喜,也是留给人家笑得,让人家欢喜的。
他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雪都还在,只是有些无力支撑的样子,露出些深色的土壤。
他带走了那张唱片,也许她已经不需要了。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个在她这里过夜的人。
大概,他也不被需要了呢。再也不会有给他过的春节了。
这么多年,还是来到了这样一天。
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