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之前关注了知乎上一道题：“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能硬核到什么程度？”

身为中文系的一员，本想通过大家的回答，为这门外界公认的“无用之学”增加一些底气。

然而，这些天看了很多答案，总觉得很不尽兴。

有的提到了记忆力。其实这并非中文系专属，试问文史哲专业哪个不需要记忆力？整个人文学科哪个不需要记忆力？即便是理工科的学生，一样需要记很多东西。

有的答主罗列了一堆文学常识。常识怎么称得上“硬核”呢？这就好比物化生专业的学生抛出一堆公式术语，外人一样觉得高大上，却看不出专业的特色和本质。

还有的展示了各种繁体小篆。其实本科生并不要求认全繁体字，硕士阶段也是两古专业（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和文字学的学生接触得多；至于小篆，我可以笃定地说，即便是中文系博士生也不见得都能认全。术业有专攻，这与专业素养无关。

……

兜兜转转，众说纷纭，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思维。

在我看来，假如要让别人觉得你“专业”或“硬核”，不在于显示自己掌握了多少知识，而在于提供看问题的方法和角度。

二

我是古代文学出身，不敢以偏概全，举个这方面的例子好啦。

许多人都喜欢读诗，但中文系读诗和普通人读诗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这是“鉴赏”和“欣赏”的区别，更是“专业”和“文艺”的区别。

光给你一首诗，首先要看文本情况。

这首诗存于别集、总集抑或选本？历代目录著录情况如何？现存多少种版本？其中有没有异文？这些异文属于什么类型、如何产生（传抄刻写之误？后世意改篡改？）、能否判断正误？……

这是文献学的东西，涉及目录、版本、校勘等等。

其次看诗歌本身。

1.诗题

题目属于什么类型？传统式（《关雎》《蒹葭》）？类别式（《杂诗》《咏怀》）？描述式（《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上作》《赠白马王彪于圈城作》）？

题目提供了什么信息？诗题下有没有小序？小序和诗题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个相当于西方文论中“副文本”（pretext）的概念。

2.正文/形式

古体诗（五古、七古、杂言）？近体诗（五七律绝排）？

一共有几句？都是两句一断吗？（比如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饮中八仙歌》等存在非典型的单数句，形式会影响内容）

用韵情况如何？平声韵还是仄声韵抑或平仄互用？是一韵到底呢还是按韵分章？

五言都是二三句式、七言都是二二三句式吗？有没有“一四”或“一六”之类的用法？有没有使用虚词？（涉及以文为诗的写法）

用了哪些典故？正反显隐？典故本身有哪些内涵？此诗用了哪一层涵义？

用了哪些意象？常见的还是独有的？在本诗中有什么特定的内涵和效果？

语言有什么特色？简单or繁复？流畅or生硬？有没有自造语（参韩愈诗）？

这个类似于西方形式主义批评。

3.正文/内容

作者是谁？历代文献保存了哪些记载？其持有何种诗学思想？师承情况如何？在什么时候、什么背景（时代语境、作诗场合）下创作的这首诗？

通篇反映了作者什么观念和思想？他有没有作过其他类似的诗歌？同时代人有没有写过类似的诗歌？哪些地方为此诗所独有？……

后世有没有人为这首诗作注？有的话，可不可靠、有没有道理？

这是发生学、阐释学、语文学研究的内容。

再次，看后世评价、影响、研究。

作者同时代或后世著作中（尤其是诗话）有没有提到过这首诗？这些评价反映了什么？有没有合理性或不满足的地方？

后世有名的选本收录情况如何？收与不收表明了什么？

这首诗在文学史上为什么能够拥有名字？

学者论文或论著是怎么分析和评价这首诗的？是从什么角度分析的？相互之间有没有影响？观点有没有冲突？依据分别是什么？有没有遗憾或不满足的地方？……

（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为例，分析历代诗话和诗选，可以发现它经历了一个明显的经典化过程，而且此诗完成了“宫体诗的自赎”和“七言体的自振”——参见闻一多、程千帆、张伯伟几位先生的文章。）

这是文学批评、接受史和学术史的内容。

想要充分理解一首诗，就要了解与之有关的一切（简单来说就是context“语境”），这才算是真正读完了、读懂了一首诗。

我可以很骄傲地说，这是只有经过专门训练才可能有的思路，可能也是中文系或者说是古代文学的学生才具有的思考方式。

文学本身就很硬核。更何况，这才不过是我一个文学小硕的肤浅认知而已。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