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有这样一种说法:读《红楼梦》,有人讨厌林黛玉、有人讨厌薛宝钗,可没人不喜欢史湘云。但我却发现,作为贾府掌权者贾母,喜欢黛玉、喜欢宝钗,偏偏不怎么喜欢史湘云。
史湘云,虽然生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保龄候尚书令史家,是贾母的孙侄女,但她却自幼父母双亡,命运多舛,依靠叔婶生活。叔叔、婶婶显然又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家道中落,不得不夜夜做活到三更……处境堪怜,然而贾母却并没有关照她。
再看同是自幼母亲早亡、孤苦无依的黛玉,贾母直接主动接到府中生活,无微不至、疼爱有加。对于父亲早亡的宝钗,也是经贾母同意住在府中,且亲自为宝钗过了一次生日。哪怕是邢岫烟,也主动跟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当李纹、李绮来贾府时,贾母也不肯叫她们外头去住。甚至是一些小戏子,贾母也是经常可怜人家,多赏肉果多赏钱。
但对于史湘云,她却常常表现出冷淡。在第三十回中,写湘云刚到贾府时,贾母便问道:“今日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妈回说“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来了,可不住两天”,贾母并未再言。
第三十六回,史湘云因家里打发人来接她而不得不回家时,只能悄声嘱咐宝玉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可见,贾母常常想不起她来,知道她不愿意走却也并不留她。她想来,还得请宝玉提醒贾母记得接她。第三十七回,大观园成立诗社,史湘云在家“急的了不得”。宝玉“立身便往贾母处来,力逼着叫人接去”,而贾母却推说明天再去。第二天,还是宝玉一早去催,贾母才把湘云接来。如此勉为其难,可见真心不喜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文中可以看到史湘云应该是曾经在贾府住过一段时间。第十九回中,袭人说过,“自从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你几年。”第二十一回中,湘云洗了脸,翠缕要泼洗脸水,宝玉阻止说,“我就势儿洗了就完了”。见湘云已梳完了头,又笑着说:“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不答应,宝玉又央告说,“好妹妹,你先时候儿怎么替我梳了呢?”又说,“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妹妹来妹妹去地不停唠叨,湘云只得扶他的头来梳篦。
后来,宝玉顺手拿起妆奁等物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伸过手来,“拍”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可见,他们应该打小一起亲密地生活过一段日子。
既然贾母曾让史湘云过来贾府跟宝玉一起生活,一处作息,且让自己最喜欢的袭人先服侍了湘云,那么初时应该是很喜欢她的。那后来为什么态度发生了变化呢?有人说是因为湘云太淘气,比如男扮女装、喝酒吃肉,不符合封建礼教淑女风范,这理由或可成立,但刁钻古怪的女孩子们多了,贾母也未见得要让她们与大观园时时保持距离。除非就像王夫人驱逐晴雯那般,出于对她宝贝孙子宝玉婚姻之路的考量,才可能做出了如此冷淡隔离之举。
那么史湘云对宝玉有没有非分之想、逾越之举呢?
第二十回,湘云初次出场便与黛玉针锋相对。史湘云到贾府的时候,宝玉正与宝钗说话,听到湘云来了,宝玉抬脚就要走,可见急切。在贾母处见到湘云后,宝玉与黛玉争执了几句,黛玉生气离去,宝玉追去安抚。这样的情况下,史湘云也随后跟来,说“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着调侃她大舌头,本也是玩笑话,谁知这么“单纯率真”的史湘云迅速回怼说,数你最完美,可有一个人,你就不如她。
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打蛇打七寸!黛玉听了这话才开始冷笑。湘云见她这般,又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乍一听,湘云的话是在拿宝钗和黛玉比,但再细品,她何尝不是把自己在跟黛玉比较呢?“我算不如你”、“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这股醋意从何而来?单纯的人,什么时候已经想得这么多?
再说,《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史湘云出主意和贾宝玉在那依山傍水、花篱竹窗、芦苇满地的诗情画意之地——芦雪庵——烤鹿肉吃,引得黛玉笑着戏谑“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谁知史湘云立刻冷笑反击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哎呀,正面刚。要说黛玉的话听起来其实就是一句应时应景的俏皮玩笑话,连宝钗都知道黛玉若不是身子弱,也爱吃这烤鹿肉。可偏偏这位“娇憨烂漫”的史湘云却如此认真地冷笑回击,真是有失风度得令人生疑!
还有,第二十二回,贾母为宝钗过生日,有个小旦像黛玉,众人看破不说破,皆是笑而不语。只有所谓“坦荡阔达”的史湘云偏偏揭穿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看到这,不禁想:这真是把无礼当性情!“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惹得她晚上就要打包回家且说,“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这是十分在意宝玉的态度啊。宝玉解释说,“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
宝玉也是极重视湘云说了这么一番苦心之话。但湘云并不满意,接着生气且摔开宝玉的手说“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这番不加遮掩的“比较之心”更是让人觉得她简直是打破了醋坛子。但当宝玉进一步发誓赌咒时,她马上阻止了宝玉,又见其回护之心。最后只得让宝玉把这些誓言“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真是爱恨交织、忿忿不平!
第三十二回有这样一段情节: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
那么,袭人说湘云十年前和她说话的时候不害臊,她究竟说的什么话呢?张爱玲曾解释说:袭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话,似乎是湘云小时候说要跟袭人同嫁一个丈夫,好永远不分开。当然,也许这只是一种猜测,但结合以上湘云对待黛玉敏感而强烈的不满情绪,也不是没有可能。
反过来看,黛玉的言行也能补证以上。第三十一回,大家都在讨论史湘云淘气,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提示了湘云婚姻初定。湘云没有接话,直接问宝玉哥哥在哪里?宝钗笑说湘云只想宝兄弟,贾母还说让湘云注意称呼,不要再提彼此小名。正说着宝玉来了,张口就喊云妹妹,仿佛都在暗示两人确实是亲密无间。黛玉马上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这里未说明是何物。
后来等到湘云说完分戒指的道理,宝玉赞她会说话。黛玉变为冷笑:“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说完便走了,话语里满是由金麒麟引起的醋意。
后文果然印证般写到湘云捡到宝玉的麒麟之事,而且文中借湘云与翠缕谈阴阳之事引出宝玉那只又大又有文采的麒麟与湘云那只本不辨公母的麒麟,互为阴阳。妙得是,湘云看到这只公麒麟,“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她第一反应是“连忙将那麒麟藏起来”。自己的麒麟原来是母的,宝玉有个公的,这效果堪比宝钗的“金玉良缘”之说。一个出神,一个躲闪,只能说“心中有鬼”啊。
宝玉的表现也很奇怪,当他那只麒麟失而复得,他居然说了句“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这样表白似的表达,可叹黛玉的敏感真不是无缘无故。以至于后文,黛玉恐宝玉、湘云因金麒麟“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来到怡红院,“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看到这里,难道不奇怪吗?既然大家已经得知湘云“眼见有婆婆家”了,黛玉就算对宝湘二人有所怀疑,此时也应该放下心来,怎么反而如此不安,竟悄悄来到怡红院探听二人动静?
再看宝玉,袭人说了湘云大喜之事,宝玉这个向来对姐姐妹妹嫁人反应激烈的多情公子此时为何毫无反应?那有没有可能湘云并不是外嫁?而是嫁进来呢?这当然无从得知。但宝湘二人之间暧昧不清,可见一斑。
当然,史湘云如果只是对宝玉有爱慕之心,我想贾母不至于对她态度转变由热变冷且毫不掩饰,那么还会有什么呢?我们再看一些细节。
第二十二回宝玉前去看黛玉、湘云,只见“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裏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隐而和睦。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那弯雪白的膀子摞在外,上面明显两个金镯子。”这两人不同的睡态画面,你从黛玉身上感到庄重宁静,从湘云身上却感到肉体的活力,似是无伪的欲望。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她香梦沉酣、红香散乱、蜂蝶喧舞、花瓣为枕、醉吟酒令,整个画面春意浓重、热烈撩人。如果说宝钗扑蝶是难得一见的少女活泼却无一人可见,黛玉葬花是顾影自怜的爱情惆怅唯宝玉一人可见,那么湘云醉卧就堪称豪放不羁终被众人围观。是真性情还是真轻浮?值得细细思量。
还有,湘云爱穿男装,甚至男装比女装更显自然俏丽,“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子,原比他打扮女孩儿更俏丽些。’”她常把宝玉的袍子、靴子穿上,两人身型之像,让贾母把她误认作宝玉。这种易装之趣,甚是隐秘,引人浮想。湘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各种游戏嬉闹、“大笑大说”,身体姿态夸张。你可说她开放、自由,也可说她纵情于这种声色之乐。
第五十四回,女先儿要说《凤求鸾》的新故事,贾母笑道:“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由此以上,对于贾母之于湘云的态度转变,似可推测一二。
既然风月宝鉴让我们多照反面,我们就该反照下这位“真名士”史湘云。说她乐观豁达,虽与黛玉身世相同,黛玉却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含着眼泪走进贾府,史湘云却是把爽朗不羁的笑声带进大观园。那也可以说,有人疼爱才敢哭,否则只会惹人嫌,湘云为求在贾府暂避压力烦恼,只得强作乐观。
说她是真名士,那就该如竹林七贤刘伶,天为被、地为席,四海为家。可史湘云偏偏有“择席之病”,换了地方睡不着,岂不是讽刺?
说她虽为名门闺秀,却没有一点架子,对丫鬟、婆子都关照有加。她当然没有架子,因为她在自己家中的待遇还比不上贾府里地位稍高的丫鬟、婆子。
说她豪爽洞达,不像黛玉伤春悲秋,她却写出“寒塘渡鹤影”,与黛玉的“冷月葬花魂”,一样悲凉!
可见,只有女人才看得清女人,阅历越深、年龄越长的女人更是如此。王夫人看晴雯的言行举止就断定她是妖艳贱货,未必不准。贾母对史湘云这位“真名士”的冷淡之意,更值得深究。当然,并不说王夫人和贾母的行为倾向是对,但起码她们目光如炬,仿若手握照妖镜!
(本文已被编入线装书局出版的书籍:《中华女子读经典:探骊<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