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的古铜钟又结上了厚厚一层白霜,比往年更甚。明尘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握紧悬挂的粗砺撞木,默诵经文,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口沉默的巨物撞去——“咚!”
钟声沉闷滞涩,裹着凛冽寒意,并不似往日清越,只在结霜的庭院里无力地滚过,便迅速被四面呼啸的北风撕碎卷走,如同未曾响起过。明尘扶着撞木,微微喘息,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重感又悄然弥漫开来,沉甸甸压着心跳。他抬起眼,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庭院中央那株虬枝盘曲的菩提树。
果然,她就在那里。
素影,这个名字是明尘在心里悄悄唤了无数次的。她依旧立在菩提树下,仰面望着这口凝结了时光与寒霜的古钟。细雪无声地落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上,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凝成细微的冰晶。明尘撞钟时那一声沉闷的“咚”落下,她的眼睫便随之轻轻一颤,仿佛钟槌并非撞在铜钟上,而是直接敲在了她心上最柔软隐秘的那一处。那微不可察的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瞬间便攫住了明尘全部的呼吸。他只能移开目光,垂下头,默念经文,却不知经文何意。
素影从不言语,来去也无声无息,如同寺中飘过的一缕檀香,或是殿角掠过的一道流光。她常驻足于佛殿深处,凝望那些被漫长光阴浸染得墨色黯淡、边缘卷曲的古老经卷,眼神专注而辽远,似乎能穿透纸背,望见文字背后沉寂的千年。明尘诵经时,偶尔会感到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低垂的头顶,温煦而专注,让他诵经的声音不由得更加低沉清晰几分。有时,他会瞥见她俯身整理佛前供案上略见萎蔫的花朵,纤长的手指拂过花瓣,动作轻缓温柔,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每一次,明尘撞钟时那沉重或清越的声响,总会在她眼睫上激起一丝涟漪,细微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却又清晰得让他无法忽略。他心中那莫名的滞重感,便在这一次次无声的凝望与细微的涟漪里,日益发酵,沉甸甸地坠着,积满了无法言说的尘埃。
这一日,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一片混沌的苍茫。钟亭檐角垂下的冰凌粗如儿臂。明尘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奋力推动撞木——“嗡……!”
钟声仿佛被冻结了,沉钝地撕裂了风雪之声。就在这声波震颤扩散开来的瞬间,明尘的世界骤然失声。所有呼啸的风雪、冰凌坠地的碎响、乃至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都消失了。唯有那口巨大的铜钟,在他眼前无声地、剧烈地轰鸣震荡!铜钟表面沉积千年的厚重绿锈在震荡中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金红炽烈、如同熔岩般流淌的铜胎!钟壁之上,无数被漫长时光磨蚀殆尽的古老纹路——庄严的梵文、盘绕的莲枝、飞天的衣袂……竟在这无声的轰鸣中骤然浮现,流光溢彩,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刻痕,而是燃烧着生命般旋转、流淌、交织……
无数个身影在流转的熔金纹路里急速闪现、重叠、湮灭。明尘看见了!他看见一个襁褓被轻轻放在这积满厚雪的冰冷山门石阶上,冻得青紫的小手徒劳地抓着虚空;他看见一个瘦弱的小沙弥,在同样酷寒的清晨,踮着脚尖,用尽全身力气第一次推动那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撞木;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僧人,在菩提树下扫雪,猛然抬头,撞进一双初次出现的、含着遥远笑意的眼眸……每一次轮回,每一次生命,无论身份如何变换,无论容颜如何更改,那株菩提树下,总立着一个身影!有时是荆钗布裙的浣纱女,有时是仗剑策马的游侠儿,有时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容颜万变,唯有那双眼睛,穿越生死,穿透轮回,带着亘古不变的、深藏眷恋的微光,永远凝望着他,凝望着这口钟,凝望着他撞响宿命的声音!
是她!是素影!
千世万生,她竟一直都在!如影随形,无声地站在他生命的边缘,站在时光的缝隙里,只为这每一次钟声响起时,那片刻的凝眸!
“素影!”明尘心中剧震,这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千年的重量,终于冲口而出。他猛地转头,望向那风雪中的菩提树。
树下空空如也。只有密集的雪片,狂乱地扑向那方她曾长久伫立的空地。她走了?不!他看见一点微光,在雪地上静静闪烁。明尘踉跄着冲过去,不顾冰冷刺骨,跪倒在雪地里,颤抖着拨开浮雪。
一枚温润的琥珀,静静躺在那里。澄澈透明的金色核心,凝固着一片纤毫毕现的菩提叶。更让明尘心魂俱碎的是,那小小的菩提叶脉络之上,竟清晰无比地映着一点微影——是他自己此刻跪在雪中、满面惊痛悲惶的模样!如同千年之前便已注定被封印于此的宿命倒影。他认得这枚琥珀,它就垂挂在素影纤细的颈项间,紧贴着她微温的心口。
风雪瞬间灌满了明尘的僧袍,彻骨的寒意浸透骨髓。他紧紧攥住那枚温润的琥珀,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素影存在过的、尚存一丝暖意的凭证。他抬起头,漫天风雪迷蒙,菩提树下,再无那个熟悉的身影。千世轮回里那些无声凝望的眼眸,最终只化作这琥珀中一片叶脉上、凝固着他此刻惊惶面容的微小倒影。原来“永远”并非冗长无尽的时光,而是某个瞬间里,心魂被骤然洞穿、从此再也无法复原的印记。
后来,明尘依旧撞钟。每日清晨,霜雪无阻。
“咚——嗡——”
撞木一次次亲吻沉默的铜钟。钟声穿过四季,春时清越,夏时洪亮,秋时悠远,冬时沉凝。钟声里,那千世万生熔金般炽烈的画面不再重现,唯有那枚琥珀,被一根细细的皮绳系着,紧贴在他心口的位置,随着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撞击,传递着恒定的、微弱的暖意。
每当撞木离开钟身,余音袅袅散入虚空的那一刹那,明尘总会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庭院中央那株菩提。光影变幻间,树下的空地上,有时仿佛真的会浮现出一个素淡的身影,仰面望着钟,眼睫在钟声的余韵里,轻轻、轻轻地一颤。
他握紧手中温润的琥珀,继续推动撞木。
“咚——嗡——”
钟声绵长,仿佛要响彻那无垠的轮回,只为印证一点:纵然千年流转,你只消一瞬的回眸,便足以让那飞旋的时光尘埃,凝成我掌中永世不化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