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牛马半生

        槐花落在琴谱上的时候,我正在背诵第七遍《弟子规》。母亲用檀木戒尺轻点窗棂,檐角风铃便与隔壁传来的钢琴声撞个满怀。"王家囡囡又拿了钢琴比赛金奖",她将晾衣绳上的被褥拍打出蓬松的云朵,我的脖颈随着拍打声越垂越低。

        那时的老宅院种着三棵刺槐。春天里细雪般的花瓣总爱钻进我挽起的裤管,在膝盖结出淡青的淤痕上栖息。母亲说淤痕是野性的印记,要用规训的丝线细细缝合。她把我的奖状按科目分类压在玻璃板下,如同标本师处理蝴蝶翅膀般虔诚。某个梅雨季,我发现玻璃边缘渗进的湿气正将"三好学生"四个字洇成模糊的泪痕。

        十八岁那台二手钢琴进驻时,刺槐已被砍去两棵。剩下那棵的枝桠在月光里疯长,从我的琴房窗口探进扭曲的影子。琴键冷得像封冻的河,巴赫平均律在母亲满意的目光里流淌,而我的手指始终记得被戒尺打红那夜,偷偷在窗台埋下的槐树种发了芽。

        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吐出恒温的叹息。我的工位卡在复印机与档案柜的夹角,像精密仪器里一枚渐生锈迹的齿轮。吴总办公室的百叶窗永远保持四十五度斜角,切割着窗外鸽子灰的天光。

        上个月离职的老张曾在这个位置敲了十二年键盘。他总说显示器右下角的裂痕是前同事撞翻咖啡杯的遗迹,如今那道裂痕正爬向我的考勤表。凌晨两点保存完最后一份报表时,茶水间的咖啡渣在滤纸上堆成微型坟冢,我的倒影在落地窗上漂浮,与对面大厦无数相似的苍白面孔重叠。

        年会聚餐时吴总拍着我肩膀说"小陈是公司老黄牛",水晶吊灯在他酒杯里折射出七彩光晕。我数着盘中冷掉的椒盐虾,想起体检报告上标红的胆固醇指数。洗手间镜前补妆的实习生姑娘突然哽咽,她睫毛膏晕开的痕迹让我想起老宅那棵被雷劈焦的刺槐。

        女儿的高烧在凌晨两点达到峰值。我抱着滚烫的小身体冲进急诊室时,皮鞋里浸透的雨水正在脚底发酵。点滴架上的药液像倒置的沙漏,妻子眼底的淤青在冷白灯光下泛着瓷器般的脆光。

        房贷还款提醒与学区房资讯在手机屏幕交替闪烁。我在公司厕所隔间里计算绩效奖金,马桶抽水声盖过胃袋的哀鸣。上周末陪女儿放风筝时,线轴突然脱手的瞬间,我看见三十八岁的自己正在草坪尽头与客户通话,西装下摆沾满蒲公英的绒毛。

        昨夜替妻子值大夜班的护士是小王,去年还在我们部门做报表。她推着治疗车经过时,橡胶车轮与地砖摩擦的声响,与办公室打印机吞吐纸张的节奏惊人相似。女儿退烧后要吃糖画,老艺人舀起金黄的糖浆在石板上勾勒小马,糖丝在阳光下拉出琥珀色的弧线——多像那些年被砍断的槐树枝桠。

        此刻我蹲在老旧小区花坛边,看女儿用树枝掘开板结的泥土。她将幼儿园发的酸奶倒进土坑,说要种出会结奶糖的树。春末的风卷起她鹅黄色裙角,妻子倚着单元门啃早餐面包,碎屑落在她护士服第三颗纽扣的位置。

        口袋里手机又开始震动,吴总助理通知周末加班。女儿忽然举起沾满泥巴的手,掌心躺着颗浑圆的槐树籽。"爸爸你看,我在钢琴凳缝里找到的星星",她眼睛亮得像多年前那个偷埋树种的夜晚。我接过那颗沉睡的种子,突然听见身体里传来细微的爆裂声,仿佛有什么陈年的茧正在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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