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安全通道的楼梯井,我扶着妈妈从八楼缓缓移步到一楼,再从一楼艰难的爬回八楼。来来回回,好像是在人间通往天堂的路途上徘徊不定。既想早些摆脱世俗的无妄之苦,又舍不得放开几十年细心编织的情丝爱缕。
但自从病魔开始纠缠,然后狠心改写妈妈命途时,妈妈的双腿自然也不属于自己的了。有几次我在妈妈背后窥视她上楼梯的脚步。步伐机械式得极其不自然,上身左右一摇一摆,两条腿仿佛被两根细细长长的线吊住,有个孩童握着细线趴在云端小心翼翼一提一放,类似一个提线木偶的双腿。妈妈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每迈上一个台阶后都得仔细思量出下一步完美的路径才能启动新的步伐。那一级级的攀登,漫长得好比一场浩浩荡荡的征程,而摆在面前的是一片炙热和无垠的沙海。
妈妈虽遭此无情的大难,心中却无半点愤恨。嘴里反反覆覆念叨的还是子孙们的幸福。敢情是自己仍旧抱着康复的希望,每次走路仍坚持不让人帮扶,定要自己独立走完这段征程。农村里从小吃苦长大的妈妈自有自己一番征战理论。眼神言语无处不透露出敦实和笃定的气息,反而让人感到心安。只是身体被打败而提早做了逃兵,恐怕再也配不上面对洪水猛兽时仍能坚定不移的精神力量。
走完一层楼之后,妈妈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空气。妈妈不知道这是由于呼吸肌首先萎缩无力造成的。楼梯井里没有人很安静,整个空间回荡着空气被咬碎后产生的回音,一阵又一阵,不断地刺痛着我的心,剧烈如晴空雷鸣。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猜想,可能是一个到人间办差小鬼在别的地方误了事,害怕难以回去交差。只好想出一个害人利己的主意。恰好选中了还想活着看到儿孙满堂的妈妈。偏偏妈妈命硬,不想就这么轻易地舍了一家老小离去。只好着了这小鬼的报复行径,承受着非常人能忍受得了蚀肉之苦。那时我仍旧心存侥幸,相信通过坚持不懈的康复训练,一定可以打动在世间司命的小鬼。让它看到一个依然健健康康、能跑能跳,活得风生水起的妈妈,而放弃带走妈妈的念头。
可是只过了一年的时间,腿上、手上、身体上各处的肌肉像被哪个狠心的人拿针筒悄悄抽走了一般,剩下的只是一层皮包着一副骨头。一身坚实的劳作之人的肌肉,每天不知不觉地被抽掉一点,到一年之后才突然惊觉,不得不痛骂偷肉之人的可恶。可是骂归骂,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手臂和大腿,看上去就像几段竹竿挑着一管空荡荡、湿答答的布。觉得面生,却又连着自己的经经脉脉,想扯又扯不下来。各个关节像是随时要散了架一样,搭得不牢不靠的,就算有力气,也不敢轻易地站起来。
妈妈坐上了轮椅。如果平躺时还需在嘴鼻上罩着一个透明面罩,里面连着一台连动控制的双水平呼吸机……什么时候起妈妈竟暗暗地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外表看起来非常光鲜完美的战士,准备要去对抗命途的压迫和不公。可是脚不能移,手不能抡,这样的一个本该在田间果林里杀伐穿梭的战士,如今也只能呆在家中望墙兴叹。偶尔回想留恋一下曾经浴血奋战过的一个个沙场,又或者偶尔念叨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披甲杀敌。
由于长期呆在屋内,妈妈曾经晒得黝黑的皮肤如今倒是白嫩了许多。妈妈问我,这样的皮肤还能经得起风吹日晒吗?
我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