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啦

“上班去啦——” “耗子”将脚上褪下来的拖鞋排好队,吹着口哨,强调似的把话音拖得很长。

“浩子,下午早点回来,别总加班。”岳梅可舍不得和老公单位那棒子坏怂同事一样叫老公“耗子”。她一想起这个外号就想骂人:“起外号就起吧,怎么还挑了个世界上最脏贱的动物。”

要是论相貌,张浩普通得再也没谁了。一米七的个头,体重就一百八。不过,那些多余的肉倒是让张浩看起来很富态,这一点无数次被亲戚朋友的嘴证实过,所以岳梅心里觉得很踏实。

出得门来,张浩还在想事情,心思根本没在上班上。

今年的年假仿佛长得没有个尽头。张浩起初还高兴地想:好久没有休这么长时间的假期了。他快乐得快要飞起来了,要是自己架着五彩祥云从天上飞过他一点都不会意外。以前多修个一两天假,女老板恨不得把一口齐整整的牙齿给咬碎。看着老板的样子,张浩离得远远的,他相信:只要距离够近,被老板咬几口都是可能的事情。

渐渐的,张浩就觉得很无聊,就像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圈养猪”。岳梅倒是会打发时间,每天带着孩子练习游泳。家里没有泳池,她就放三盆水:一盆放脚底下供一双鱼一样滑溜的脚踢腾,两手跟前当然各有一盆。三岁的儿子跟前也如法炮制,只不过是小几号的罢了。“憋气,双手刨水——”听着母子俩在那里练习,张浩赶紧准备饭。

今天是2020年3月2日,张浩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多月假期,正式“上班”了。可他乘车路线却和公司南辕北辙。公司在东街巷,坐K206二十几站, 50到70分钟的车程,当然这是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如今他却坐在K212的车上,这是向西直门开的线路啊。

“耗子?”

“老抽?”

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能碰见熟人就感觉是碰见了亲人,更何况还在同一辆公交车上。张浩和外号老抽的秦晓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张浩蹲公司机关,秦晓到处跑业务,由于两人挺合得来,所以慢慢成了熟人。秦晓油嘴滑舌,还长着一幅天生欠揍的小眼瘦脸,于是得到“老抽”这么个外号也是号有所值。

“这长假能把人憋屈死……”老抽一开口,别人就甭想插话。他如数家珍一样给张浩介绍新冠肺炎期间的趣闻趣事,幽默夸张的话语竟然把后边一位美女逗得柳眉上挑,习惯性地用手掩住口罩,怕露出牙齿让人笑话。

奇怪的是,尽管两人同在一个公司,但是谁也不谈公司,也不触及任何工作的话题。仿佛工作和公司这两个词成了他们之间不约而同的忌讳一般。即使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坐着驶向公司相反方向的公交,可谁也没有来个“善意的提醒”。

乐乐呵呵聊着,离公司越来越远,可谁都不提下车的事情。就像比赛憋气一样,两人互相看看,焦急地互相暗骂:这货怎还不下车?终于,在张浩的终点站前一站,老抽下车了,这可让张浩大大松了一口气。

“中心公园站到了!”公交车善意的提醒传入耳鼓,张浩迫不及待地下了车,直奔市图书馆。对于一个喜欢书的人来说,图书馆不亚于天堂般的存在。平时,只要有时间,他都泡在图书馆里。置身于图书的世界,他就像疲惫的旅人回到家乡的海岸边游泳一样,洗落一身尘埃。每次从图书馆出来,他都像充足了电的汽车,随时准备飞奔。


《解忧杂货店》?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这本不知被哪个好书的人撕开了塑料封皮的书,他一边替自己的良心开脱——这可不是我撕开的。这样一想,他心里好受多了。看见店员东忙西窜的,他连忙从书架上取下书来——这本觊觎已久的书终于到手了……

读书,尤其是读好书是消费时光的最佳选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往常这时候他是在公司小灶上,看着林林总总七八个菜,再加上大米面条稀粥,不知道该打什么菜好,吃到最后总是撑得喘不过气来。每次饭后,他就当着大伙的面信誓旦旦:下次一定不吃这么多了,要不“吃饱了撑的”这滋味怪不好受的。可就像醉酒的人一样,这次醉了吐得连胃液都贡献出来了,可下一次照喝不误。到了下一次吃饭,张浩照例吃得和上次一样多,甚至更多。哎,这百八十斤可真不是白来的,那是天天硬撑着吃才换来的结果啊。

中午饭是五块钱一份的凉面,简单得有点寒碜,可张浩只能这么将就,他一家三口就靠他的工资。幸好,他老婆岳梅却把这微薄的工资安排得妥妥贴贴。还房贷,米面油肉蛋奶茶,小日子平常得像每天早晨升起的太阳。尽管日子里也有不愉快的阴雨天,但阳光总在风雨后到来,总是能及时驱散心中的阴霾。

饭后,他到公园里转了转,还没走两圈,肚子就叫唤起来。也是,平时吃三碗五碟的,今天吃这么点就像老牛吃颗黑豆一样——屁事不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身的肥肉也该抖落抖落了,如果能减肥成功,也是不错的结果。

身边,一位紫领带男人边走边打电话边挡出租车,风风火火经过。看着紫领带男人忙碌的身影,他有点羡慕嫉妒。幸亏他没看见“紫领带”手里的深咖色皮手包,要不他会更会嫉妒得怒火中烧。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日子,但很多时候却总是身不由己。比如,他要像这些上班族一样走进某幢办公楼,这可能吗?就在昨天,女老板发邮件来,告诉他公司经营困难,决定分三批上班。遗憾的是,第一批没有张浩的姓名。

看着身边微微打鼾的岳梅,他爱恋地借着城市夜晚的灯光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好久。这个女人嫁给自己没有享几天福就迎来怀孕生育教子等一系列婚姻生活必修课。看着孩子没人看,他三番五次劝说岳梅辞职居家。如今自己暂时没工作,生活到了危急关头,下一步该怎么办?告不告诉岳梅?闲置了一个月的大脑突然飞速旋转起来,他一时适应不了,感觉头一会被人死死揪住,一会又被几根针东戳西刺。不知什么时候,坐着就睡着了,梦见自己被卷入一个空洞,越变越小,离世界越来越远,急得他只喊“啊,呀”,可又出不了半点声音,就像一个着急说不出话的哑巴。

被岳梅一巴掌拍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啊6点,他看着老婆准备的简单早餐:油条,豆腐脑,香菇包子,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和唾沫一同咽进去的还有到嘴边的半句话。

再次走进图书馆的时候,《解忧杂货店》已经到了别人手上。哎,人要倒霉了,看本书都不行。尽管随手翻看着琳琳琅琅的各类书籍,由于心里还惦记着《解忧杂货店》,所以张浩什么书都不想看。没事的时候,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解忧杂货店》里三个小偷都发挥了作用,难道自己还不如他们?带着小说里汲取的勇气,张浩按时回到家,按时吃着岳梅准备的丰盛晚餐。看着餐桌上有条鱼,张浩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他不想破坏这和谐的家庭氛围。

接下来的几天,张浩依旧朝九晚五地度日,可他却发现日子一天比一天长。尽管《解忧杂货店》第一遍他没看明白,可他有的是时间看第二遍。看完第二遍时他才恍然大悟:作者真不愧有着诗人一样的跨越性思维,而小说中蕴含的温情又让他感动不已。看完小说,他竟然有一点创作的冲动,但他当天并没有动笔,想等第二天好好学习学习再写,他甚至已经构想好了一片悬疑小说的开头。


世界上好多事情等到第二天就化为泡影,也包括“耗子”写作这件事,因为到第二天他的心思已经被另一件事填满,哪有空间去想写作这件灵光一现的事情。

“老抽?能不能帮个忙?”

“我也要找你帮忙哪!”对方的声音里满是急切,好像火把眉毛烧着了。

“那——你先说。”

“你先打的电话,还是你先请。”

听张浩这样紧让自己,老抽马上开口借钱一千块。

老抽一开口,张浩就暗骂自己脸皮薄得像大姑娘。自己本打算问老抽借两千块钱,好撑过这一阵子,等公司下一批上班名单出来,他一上班拿到工资后的第一秒钟就把钱还了。如今老抽一开口,自己还怎么张嘴?

“嗯,嗯,我,我也没钱……”

听着对方不太高兴,张浩哼哼哈哈,洋装着潇洒地笑了几声,临了还不忘记说声“有事联系啊。”说完,他很想抽自己:工作已经没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人常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自己连哭穷都没学会。

接下来的日子,张浩继续装着上班,然后到图书馆批发一般消费完一整天8小时的光阴。可整天泡在图书馆也不是个事儿,他想过无数种新生活的方法:找工作,摆地摊,送外卖,收废品,打短工……最终还是决定继续找工作,尽管一个礼拜他投递出88份简历没有收到一个电话一封邮件,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一千多年前的一句话“天生我材必有用”。

张浩是个笨人,有时候笨得让人有点冒傻。一次,他想请假,看见老板伸手准备喝水却端起了空杯子,他就抢着给老板泡茶,却慌里慌张接错了水,用冷水泡老板最喜欢的大红袍,只见茶叶委委屈屈地不想绽开。老板不知情,喝了一口噗地吐掉。那天他算是让老板“捋直”了,他一个大男人,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差点哭出来。

张浩画得一手好图,标准得就像打印出来的一样。他有自己的工作信条——当日工作不过夜,为此常常加班加点。岳梅起初根本不信他几乎天天加班,张浩只要回来太晚她就给点颜色。有天夜里,张浩在梦里吟吟地哭,她正打算摇醒张浩这个噩梦,谁知张浩开口说话了“老板,对,对不起,我,没有,完成……”从此以后,她信了,不过有一回张浩连续加了一个礼拜的班,导致天天下午剩饭,她实在忍不住:

“张浩,你到底要不要脸?”

“啥,啥要不要脸的,能把话说清楚吗?”

“你工作真不要脸,几乎天天加班,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能不能过问一下?”

张浩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陪着笑脸发誓说以后一定早早回家,省得被骂不要脸。他这一说,却把岳梅逗笑了。女人有时候很有趣,觉得自己笑了,岳梅赶忙绷起了脸:赶紧的,把牛奶喝了。

“我吃饱了,喝不下。”张浩哀求似的看着老婆。

“喝不下,哪,就让卫生间的马桶去喝。”岳梅笑了笑,可张浩却发现这笑里面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暗器一触即发般的风险。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咕咕两口喝完一大杯牛奶。岳梅这才嘻嘻哼哼唱着歌去洗锅刷碗了。


“一定要找到工作。”每天出门前,张浩都这样鼓励自己。

《围城》里有句话: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来。张浩在公司上班的时候,都累成狗了,他真想走出工作这座做牛做马的围城,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明天就退休,或者好好休个年假。工作五年了,他从来没有休过年假,甚至提都没敢提。有次,同事李子问他想不想休个长假。他回答“想都不敢想。”李子哈哈大笑说“想是可以的,万一实现了呢?!”如今,他实现了休长假的梦想,却丢了工作。

在围城一般的单位工作不易,但看着每月按时到账的工资,倒也能扳回几箱子“安慰”。如今走出围城,却发现外面的城市在他眼里一片荒芜,文明得失掉土地的本分。走在城市的角落,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水泥砖头缝里一万年的一只蟋蟀,无助孤独彷徨。尽管吃吃喝喝都离不开城市,但他觉得自己就是城市里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没有人会在乎你,包括那些面带笑容的各式各样公司的主考官。

张浩本来运气不错,他投递的第一份简历就有了回音。这是个良好的开端,面试那天,他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一件宽松的深色短袖,可以把臃肿的身材遮掩遮掩,也许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为什么选中我们公司?”一个穿制服的精瘦中年长脸女人问道,这是三位面试官中的一员,看其他人看她脸色行事的模样就知道她是主考。

没工作了,找着哪个算哪个。张浩心里这样想的,嘴里却说:“贵公司的发展前景是最吸引我的地方,还有你们对人才的重视和培养,我相信到你们这里一定会大有作为,不仅给公司带来效益,我个人也能得到提升和发展。”精瘦女人笑了笑,对张浩的回答倒还满意。

其他两人也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和所有的公司招聘一样,几个人甩下一句“等信儿吧”就扬长而去。第二天,信儿没来,张浩焦急得连最喜欢的图书馆都圈不住他这颗躁动的心了。第三天还是没有消息,张浩反而冷静下来,根据以往经验,前三天来信儿的公司能中榜的几率超过五成,过了三天,希望就像霜降后的茄子——一天比一天凋零。

第四天,他又去应聘。和上家不同的是,这是家日本企业,他真后悔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就没有好好学习,否则选修的日语课总能学点东西,最起码说几句“撒要哪啦”这样的口语也行啊,可他连半句都不敢说。不是怕笑话,是怕出错后画蛇添足。

“你认为自己为什么被裁员?”

你以为我愿意啊。张浩想了想说:“那是家不错的企业,尽管我常常主动加班,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年我没有进入第一批上班人员的名单。如果要我选,我还会到那家企业去的,只要他们收留我。”

日本企业,最不喜欢两点:一是跳槽,二是说原公司的坏话。张浩误打误撞,他的回答却让对方很满意。对于这点,张浩自己并不知情。

这回又完了。看着对方冷漠的神情,张浩叹口气,鞠了一个躬,出了这家日企办公楼巨大的自动旋转门。

到了外面,他发现自己紧张得喉咙直冒火,心脏嗵嗵直跳。自己不是身经百战了吗?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他在无数次的考试中摸爬攻打,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可今天还是紧张得快要哆嗦了。看来,面对人生中的各种大考,谁也不能像《再别康桥》中的那一抹云一样,潇洒自如恬淡。


又一轮等待,又一次连图书馆都圈不住张浩那颗浮躁的心,可三天后张浩还是没有等来好消息。也是,一个企业,尤其是私有企业,日子好过了,千方百计招人,日子不干活了,变着法儿裁人。想到这里,张浩不由得想起了办公室的李景熙。她干工作有板有眼,勤勤恳恳,仔仔细细,在干净整洁的桌子上摆着四个字“日事日毕”。在别人看来,她有点轻微的强迫症,当天的事儿干不完,即使起加班到临晨都心甘情愿。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员工竟然主动辞职了,原因是——

“我强烈建议这个方案推倒重来,因为其中有三处极不合理。”李景熙有理有据地述说着她的看法,她不知道的是,这是新主管准备一炮打响的项目。

新主管听了李景熙的话拍手叫好,第二天就按照她说的进行了修订和弥补,使这个方案彻底改头换面。

新主管逢人就说李景熙能干,快把他这个主管比下去了,以后一定好好培养。一个月后,李景熙接到一个任务,去给一家上市公司做一个审计方案,可回来后差点成为笑柄:那家上市公司只是个骗人的空壳。大家都说,她那么认真却栽了,仿佛都有点幸灾乐祸。新主管却安慰她说“不要紧下次注意。”

到了下一次,她被派去催款。对方是个著名的老赖,公司去了三拨人都灰溜溜回来了,钱却一文没要到。李景熙一直坐办公室,对于收账这些事一概不懂。看着老赖嬉皮笑脸,一脸欠揍的样子,她狠了狠心,算是忍住没动手,不过钱呢也没有要回来。几次三番下来,公司就传出李景熙干不了要辞职的消息。从那一刻起,李景熙仿佛干什么都不顺,工资常常被扣,主管也人前人后风言风语地捎打着讽刺她。最终,李景熙真的辞职了。

想到李景熙,张浩觉得自己还不如她,自己想辞工作,可也要有工作才算啊。虽然李景熙辞职了,但是她很快找到新工作,更有趣的是,她的新单位就在原公司一条街上,是原公司的死对头。张浩至今也不知道,李景熙是不是故意的。


“一定能找到工作。”张浩对着镜子中的胖脸挥舞着拳头,给自己打气。不过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誓言中霸气逼人的“要”字悄悄变成温顺的“能”字。

两个月投递出80份简历,有些简历还收获一两次面试,这就像湖面上吹来了一阵春风,张浩仅仅感觉到一丝忽悠就结束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收获几个电话而已,这些不冷不热的电话就像投入深水中的石子,仅仅在他脑海中咕嘟出几朵涟漪而已。

张浩的工资刚过六千,在这个北方沿海城市只能算是中等。如果当月效益好些,他还能多拿点,可如今连一毛钱的收入都没有。这还不算最糟的,因为他每月留下点冷花钱之后,剩余的都交给了老婆。如今,他失业了,到哪里找这几千块钱?眼看到了发工资的时候,老婆没有看到钱,那可捅下大乱子了。

只要心里有事,晚上张浩总会和失眠相伴到天明。他实在想睡,可头一挨枕头眼睛就睁得圆溜溜的,看着路灯透过窗帘把模模糊糊的光斑贴在了房顶上发呆。尽管身边的岳梅细微的鼾声就像音乐一样,挑逗似的提醒他该睡觉了,他还是毫无睡意。听着老婆匀称的呼吸,张浩感觉有点嫉妒——她怎么那么肯睡觉呢?

要是你几次三番才想到一个难题的解决办法,一定会高兴地哼哼几声。可这办法要是像把自己的肉剜出一块给人一样,那谁会舍得呢?张浩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把目光瞄准在自己的私房钱上——他五年偷偷摸摸积攒下来的心血。

看着比往常少了一千的“工资”,岳梅不说话,张浩故作镇定:

“单位效益不好,奖金扣了点,以后补发。”

“‘以后’是何时?一万年还是一千年?”岳梅说话的时候兀自笑盈盈的。

张浩最怕这种表情,就好像一位资深间谍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谎言一般。可张浩得赌一赌,他故作镇静,看看老婆知道多少。夫妻过得久了,就像一个人的两个身子,彼此熟悉得再不能熟悉了。

斜睨着眼,张浩看到在老婆脸上乌云一般的冷笑面容渐渐消失,就知道自己这关暂时过了。可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自己那点私房钱,也就够支撑一俩月,到时候到哪里找钱。银行的钱是多,可人家不给呀,就是给也不敢要啊。

窗外,海风不紧不慢地把夏天午后略显潮湿的淡淡咸味带过来,冷落了空气,冷静了思维。张浩干脆不想了,静静坐着,瓷呆呆愣神。都说每天愣神有助于大脑休息,可天天这样瓷坐着,恐怕不久就会真的变呆了。

晚霞渐渐映红了天空的云和海边的人,就连离海边几公里的张浩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锦云色,这一幕要是被算命的看见一定会好好给他算上一卦,因为张浩此时很有佛像。


张浩身边都是人,但是他觉得异常孤独。他是个自我的人,好事有事还和大家分享,坏事总是藏在心里,即使最亲近的人他都选择箴言沉默。没工作了,张浩觉得失去了很多,同事、朋友,钱和友谊,甚至家庭的快乐都减弱了几分。以前他老是爱钻岳梅的被窝,气得岳梅一边支应他,一边喘着气骂他“吃——饭……都都有个饱时,吃豆腐—就……没个够!”

有了儿子,岳梅常常找借口说怕把儿子惊醒。张浩一看老婆说话不太算数,老爱欠账。欠帐还债天经地义,可她老是拖着不。为此,张浩想了好多招,总是理不顺。

有一天老婆洗衣服,他灵机一动:暗语。于是“洗衣服”就成了二人专有名词,指代一件不好说出口的事情。

“妈妈,妈妈,爸爸问你洗不洗衣服?”岳梅正在忙着做晚饭,累得腰酸背痛,有点生气:

“不洗,洗衣机坏了。”

儿子一颠一颠,连跑带走地去把消息告诉了张浩。张浩一听: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上礼拜她“大姨妈”刚走吗?

过了几天,岳梅见平时猴急的张浩安静得有些怪异,她纳闷:这货怎么了?该不会嫌老娘我青春不再了吧?可一个女人,怎么开这口?看到拧在屁股上的儿子,她亲了儿子一口,教了他几句。

“爸,爸爸,”儿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跑到张浩跟前,张浩把他举起来,高兴得儿子直笑。

儿子真是好儿子,再快乐都不忘正事,他边笑边说:“妈妈问你洗不洗衣服?”

一听这句话,张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接着他大声说:“给妈妈说,我已经手洗了。”

“啊哈哈!”想到这里,张浩高兴得笑出声来。看到一公交人,他连忙打住,可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后的痕迹,久久不散。虽然有点失态,可张浩却不以为然,因为车上谁也不认识谁,每个人相对其他人都是陌生来客。张浩是个极爱安静的人,有时候,行走在城市的霓虹灯影里,一个个陌生人经过,他几乎觉得自己就是在享受一种完美的孤独。每当这时候,他就觉得只有自己是人,周围的人都变成了流动的风景。


依旧给换下的拖鞋排好队,张浩不知道也懒得理这是几月几号星期几的早晨,他想吹个口哨,可嘴唇很干,只吹了声哑哨,像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给老婆打过招呼,张浩木然地坐上公交车。以往他很珍惜坐公交的时间,这是他探微社会的一个窗口。看着美女靠着窗玻璃打着疲惫的瞌睡,他就想:谁让你过了晚上12点还在玩手机?一个小男孩穷追不舍地问他爸爸问题,难得年轻的父亲躲也不是答也不是。有个两三岁的女孩那小嘴就像爆玉米花,一直说个不停,急得披肩长发妈妈直央告:能不能别说了?!

今天的公交车和以往一样有趣,可张浩觉得自己就像沉没在漫无边际的湖里,内心有股无望的情绪传来。他猛然摇了摇头,这是他对抗不良情绪的法宝。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他都会使这招,简直百用百灵,可今天似乎不怎么灵光,因为他在半个小时内已经摇了六次头。烦恼过于沉重的时候,别想轻易把它打发掉。

人常说,手机里啥都有,张浩以往很忙,尽管在长假里他也常常翻手机,可每次12点甚至次日凌晨才睡觉时,他就感到一种辜负青春的负罪感。连着看了几天手机,他回想起来仿佛像是抓住了一缕带着香味的空气,什么都没有留下,被那些抖音知乎快手反复轰炸过的大脑还是一如既往的空白。

不过看手机也有好处,那就是搞乱了他冷静的大脑思维功能,使得他一集中思维想问题就会头疼。这种疼像是极细极细的针头在大脑里胡戳乱扎,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铮铮刺痛声。这是典型的手机疲倦症。

世界上有种东西最难判断好坏,那就是习惯。好习惯自不必说,受益匪浅,可坏习惯却遗害无穷。张浩真怕自己成了神经衰弱,进而成了忧郁症。

平时没时间,如今的张浩完全成了闲人,他每天都在转悠,先是围着图书馆转,每一条道路,每一衢街道,每一条小巷他都逛过了。平时的城市看起来像坐水泥房子,平凡得像块石头,如今他越转逛有趣,越恍越大。平时都是睁眼瞎,公园小巷古街这么经典的地方自己怎么没看见。走在满是德式建筑的老城区,他仿佛走进了一本历史书,仿佛每一块铭牌后边都有段故事。

边记录,边拍照,边体验,张浩此时才发觉生活还有另一种活法。渐渐的,他逐渐形成了习惯——每天坚持逛一条古街巷,每天搜肠刮肚写点城市古街巷的历史往事和今朝,然后发布在知乎美文以及简书上,收获几粒点赞,几声评论,尽管没钱,但是有点事干,倒觉得日子不再慢悠悠的像蜗牛爬。


本来写作逛街挖掘深藏在城市拐角的文化记忆是件雅事,可写字不能当饭吃啊。何况张浩写的充其量就是流水账而已,用以自娱倒还行,要是放在大街上一定会被抢光的,而且抢的人肯定都是捡破烂的。

眼瞅着又一个月过去了,张浩就像临高考才知道自己落下太多课程的学生,急得不知道该干什么,该怎样干。每月15日是公司发钱的好日子,所以大家都亲切地称这天是天使降临之日。可如今再过几天就是15日里,可张浩非常不高兴,而且离15日越近他就越狂躁,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没工作不回来等死啊。张浩这样想的,口里却说:“今天老板高兴,放半天假。”

岳梅听见他很不耐烦,就不再言语,她知道张浩性格安静内敛,有时候单位受了气也不说,只是闷在心里。每当这时候,岳梅就变着法子给他做点好吃的,只要嘴里涂上点美食的味道,张浩的眉头总是会瞬间绽开,有时候还能挤出一两朵笑容来。

“尝尝,刚做的春卷。”岳梅信心满满地把一碟美食放在桌上。

春卷还是岳梅的味道,熟悉而清香,尤其是那一股焦脆的葱花味简直是世间珍馐。可吃着熟悉的美食,张浩的内心却洪水泛滥:几个月找工作的低声下气,从希望到失望的内心巨变,启用自己私房钱的心痛(那可是他用来买书的钱啊,张浩朋友不是很多,但书却是不离不弃的那一个),精心编制谎言体系的无奈和心累……本来他还勉强能撑住不至于崩溃,可岳梅的体贴成为压倒他脆弱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眼泪在框框里打转,真想大哭一阵大吼一声。

在发泄出来之前,张浩依旧和平时一样选择逃避:

“出去转转。”

看着张浩狼吞虎咽吃干净碟子里的食物,可岳梅希望的微笑没有浮现在那张圆脸上。张浩出门去的时候,岳梅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浩子遇到什么坎儿了?



“最后来看看你,以后恐怕不能常来喂你了。”张浩买的香肉夹馍成了小白狗嘴里的美食。看着小流浪狗快乐地吃着,张浩自嘲得笑了笑:我也流浪了啊。工作了四年,张浩的付出的别人是没法理解的。起初,他仅仅是在这个找口饭吃。就像收养一只长相普通的宠物一样,久而久之,张浩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公司,紧张的节奏,每月15日的发钱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办公室,就连同事间发生的小摩擦他都觉得有趣。最后,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家公司。就像为了心爱的人什么都愿意做一样,张浩为了公司也是拼命干,心甘情愿干。很多人都纳闷:张浩是不是有病,领导派了那么难干的活他都高兴得捡到宝了。

张浩是来看小狗的。其实他到底来看小狗还是来看公司,他自己都说不清。对公司他是狗偷热油——又恨又爱,他本来在这里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儿,他也爱这儿的工作氛围,但是公司事实上又把他当韭菜给割了,叫他怎能不新生恨意。

怀着失恋的心情,张浩慢慢沿着公司对面的街道走着,夏天的空气不时吹一阵热风到脸上,就像一个调皮地女人老是在他脸上哈热气,痒痒的潮潮的。街道两旁是格调高雅的韩式日式餐厅咖啡厅,尽管在对面的公司干了四年,但是他在这里吃饭的机会也不多,只有同事朋友相邀,他才陪伴他们来吃点东西。不过,这里有家牛排不错,煎到八成熟,肉色鲜美,味道持久。

“你这玉手串不会是假的吧?”张浩最终没有没有抗拒住牛排香味的诱惑,落座后和四十来岁的女老板打趣。

“睁开你的——眼看看,假的送给你,”女老板强忍着怒气的时候顺便把“狗”字给忍没了。她一把从嫩白的手腕上褪下玉手串放在张浩眼前。

“老板,后厨找。”

“来了,来了。”女老板飘过去的时候,留下的却是一股香风,张浩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这比牛排还香啊。

“服务员,买单。”

“有人买了。”

张浩四周望望,餐厅里没有人回应。桌跟前过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大汉,一米八的个头,满身的肉就像一堵墙,遮住了张浩眼前的一切。他感到一座山一样的压力,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老板付的,他说感谢您以前的照顾!”

张浩顺着大个子示意的方向,看到了另一个“墨镜”。这“墨镜”向他点点头,张浩不亢不卑地点头微笑,算是回应。

大个子走了,张浩把玉手串拿起来,送到女老板站的柜台前,夸了几句只有这么好的手串才能配这么好的手和人彩。高兴得女老板只说“下次来给你打八折。”

哎,哪有下次啊,这次吃牛排都是鼓足了一万倍的勇气啊。张浩想着,笑嘻嘻地出门,继续逛街。让他百思不解的是,那俩开账的人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哎,或许是自己在公司真的照顾过的客户吧,客户多得就像一个老师带过的学生,自己怎么都能记得?可学生也许对老师印象深刻也说不定。不管它了,反正吃了一顿免费的午餐,还有女老板那难忘的香水。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张浩想:是不是时来运转了?


“吱——”的刹车声把张浩吓了一跳,一辆警车就停在张浩一两米的地方,气得他低声骂:你警察有什么了不起。

看见警察走向他,张浩寻思:是不是刚才骂的给他们听见了,都说警察耳朵比狗灵,这下证实了。不过看着警察朝他走来,张浩虽然忍不住心里发抖,但依然故作镇静: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张浩。”

“哎”张浩下意识地回答,警察这一招看似毫不留意,可一般人哪能招架住。

“有宗贵重物品丢失案,需要你配合。”一个高瘦的警察亮出了证件,并指了指汽车。

上了汽车,这可是张浩头一次上警车,还和贵重物品失窃案有关,张浩觉得警察真无聊。坐在车里,谁都不说话,张浩也不敢问。这情景就像面对医生一样,病人总是又想问医生自己的病情如何,又怕听到噩耗般的诊断结果。

尽管到派出所就十来分钟,可张浩觉得就像一百年之久,所以下车后他美美地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人活着争钱争地争房产,不顾一切贪污受贿,却不知失去自由才是最大的失去啊。

“能不能不要告诉我老婆,她心脏不好,我怕他受不了。”张浩坐下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这让警察松了口气,因为这是“全撩”的势头啊。

“上午你是不是去亚芝西餐厅吃过牛排?”

“你们怎么知道的?”

“回答问题。”

“哦,去过。”

“你看过邱玫的玉手串?”

“邱玫是谁?”

“女老板,长得不错的那个,记起来了?”

“对,看过。”

“说一下具体过程。”

“……”

“我们怀疑你掉包了邱玫女士,就是你说的美女老板。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有啊。”

“可为什么手串到你手里看了看就从十二万的贵重物品变成了二十块钱的地摊货?”

“没准它买的就是地摊货?”

“好好回答问题,不要猜想。吃饭时你还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特别的人?”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快说。”

张浩把俩不认识的“墨镜”给他付账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再见到那俩货你能认得吗?”

“那个胖子绝对认得,他左手腕纹着一条黑龙,张牙舞爪的,个子老高了,一米八都不止,该有二百多斤。”看着警察示意他继续,张浩仔细回想,边想边说,最后还看了监控录像,指认了那俩“墨镜”。

从派出所出来,张浩依旧闷闷不乐:自己这是怎么了,倒霉事一件连一件,自己也没做亏心事儿啊。


次日,派出所电话张浩去认人,说是抓住了一帮窃贼,看有没有那俩“墨镜”先生。

此后隔三差五就来电话,到后来每天得去两三回。原来警察开展“严打一百天”活动,在这样的活动抓住小偷这样的轻微犯罪者以及打架斗殴者地痞流氓最多,所以张浩的“工作量”加了也合情合理。

看着警察撂下正在吃的饭碗,一边答应一边冲出门去,张浩顺手把剩下的豁牙漏齿的半个饼子连同一次性筷子一次性餐盒扔到垃圾桶里。时间长了,警察也开张浩的玩笑:

“早啊,张警官,今天要你辨认什么人呢?”

张浩尴尬地笑笑,连忙走进去办他的事,他想早完早了事。完事后,顺便给女警夏邑穆送个份材料给档案室,说是要存档。民警实在太忙了,有个人能帮忙也真给他们分担不少。渐渐的,张浩和大家混熟了,免费为大家办的事就更多了。当然,让他干的大都是买个早餐,倒倒垃圾,搬个赃物什么的。不过,张浩倒乐得这样干,至少能早点洗清自己的嫌疑。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由于没事做,加上警察又叫得勤,张浩干脆就呆在派出所,来了嫌疑人辨认一下,然后义务给大家跑跑腿,打打杂,有时候看见这些头一歪就打起了咕噜的民警,他真有点心疼。哎,生活中真是“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啊。张浩以前怎么会想到他会进派出所,并且是作为嫌疑人进去的。

“停,让中间第三个胖子再转一圈……”张浩简直是用喊的口气说这句话,由于太激动,声音甚至有些颤抖,“是他,就是他,化成灰也能认得。”

警察有的是方法,那位胖子还没过半支烟的功夫就“全撂了”。

原来,这俩货盯上女老板有一阵子了,正愁没有机会,所以他俩天天到店里打卡吃饭,每次两人都各要一份牛排,不同的是胖子要七分熟,另一人则要全熟。那天,刚好张浩拿到女老板的手串,两人一看:天赐良机,于是合起来玩了一场小把戏。

胖子走到他跟前,故意说他的“搭档”付的钱,张浩不由得看了那位“搭档”一眼。就这一眼之间,张浩就被摊上大事了:胖子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手串快速掉包了张浩跟前的手串。


事儿完了,张浩一下子空落落的。本来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工作的“无所事事”,可这段时间到派出所进进出出一个多月让他有点不舍得离开。

“张浩,给咱跑跑腿,十点了姐还没吃……”“下一幕”(同事们都这样称呼“夏邑穆”)看见张浩常坐的位子空着,她失笑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谁叫我?”就像心灵感应似的,张浩真的出现在门口。今天他来和大家告别。听说“下一幕”没吃早饭,他满口答应着小跑着出去了。回来时一手提溜着几份盒饭,一手提一箱牛奶:“大家伙干活不要太累,渴了喝筒儿牛奶。”

辛苦的人最怕别人说他辛苦,这是理解的节奏啊。张浩一说,大家的心尖尖儿好像被什么东西挑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对他们这些保障城市平安的卫士来说,理解就是最大的“军功章”。

“如果让张浩这样的人给咱搞搞后勤……”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一哇声说:好,只是怕委屈了张浩。

“缘分哪!”张浩听说派出所要雇佣他,笑了笑。这笑很复杂,不知道是幸福还是苦楚,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委屈。不过张浩说得对,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他怎么会想到某一天自己会加入失业大军里面?他到现在都纳闷自己差点成为囚犯这件事。如今他没有作成囚犯,却鬼使神差地成了警察的后勤保障者。

想到这里,他发觉自己对那俩陷害他的货一点也恨不起来,反倒是有点想请他们吃饭的冲动。要是没有他俩,自己大概还在大街小巷里数人行道上的树玩呢。

“今天,撞到桃花运啦——?”岳梅看到张浩回来和颜悦色的,时不时还哼两句,就故意拖长很有内涵的女中音说。张浩连忙分辩,岳梅笑笑,没说话。张浩想,今天让人费解的事儿还真不少,就连岳梅也一改常态,变得冷静了许多。尽管他有时候真不喜欢岳梅的大呼小叫,可一下子变成这样他还真难以接受。

饭后,张浩洗完澡早早睡了。第二天他得早起,给厨房打下手,给派出所30多人准备早饭,除此之外,还要发放工作服,发放警用物品,反正他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张浩有了新工作,可比起原来的工作,这充其量就是打短工。每月两千多块钱,还不到原来工资的三分之一。对于这份新工作,他更不敢告诉岳梅。再说,在岳梅心里,他还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整天对着电脑敲敲打打键盘,或者在办公楼的各个房间来回穿梭的忙碌的城市白领,所以说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没有告诉老婆自己新工作的理由。

忙碌的时间会让人忘记四季,有限的空间会让人忘记宽敞的存在。就像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村民以为城市就是大一点的乡村一样,张浩渐渐习惯了派出所拥挤的厨房和库房。

起初几天,张浩累得就像长跑了五千米。回到家,他用五分钟冲个澡,赶紧爬到床上打呼噜,就连逗弄身边的老婆的力气都没有。他真害怕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什么福都能享,什么苦都能受。渐渐地,张浩的身体起了明显的变化,一身赘肉知趣地往身体里缩了缩。两个月后,他发现自己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比起以前,张浩有了一份收入。但是每个月还要从私房钱里抠索出很多,才能凑够给岳梅的工资月钱。“这样下去不行啊”,张浩坐在公交车上,欣赏着城市五颜六色千变万化的霓虹灯,“得想个办法。”

之前张浩没了工作,现在有了个两千块钱的零工,这些足以被人看不起。好在城市太大,谁也不会笑话你。张浩想起自己穿着工作装无所事事的那一阵子,走在街上,有人还投来羡慕得目光。也是,那些工地上出苦力的农民工干得最多,得到的却最少,在他们眼里,张浩的一身工作装就是难以企及的梦想。

看着有人羡慕自己,张浩觉得城市里有种近乎完美的孤独,这种孤独是因为城市里特有的陌生,也因为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忙碌着,压根儿就没有管别人的心情。在这种孤独里行走,不会被笑话,不会被小瞧,所以每个人都保全了孤立式的尊严。

如今张浩成了一名勤杂工人,可他上班穿没有警徽肩章的警服,下班换上以前的工作服,城市的庞大和陌生对他做了很好的保护,所以岳梅至今都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张浩丢了工作,差点蹲班房,最后成了派出所的勤杂工。

张浩瘦了,身体却更扎势了,摸上去硬邦邦的。岳梅就问“最近在健身?”张浩含含糊糊地回答“没有,只是坚持晨跑罢了。”岳梅也不再多问。生活好像围着一个点旋转不停的陀螺:张浩上班,岳梅居家,张浩早饭中饭单位吃,下午在家吃。

“一个月两千!儿子要上小学,每月要房贷,年迈的父母依旧在农村老家受苦……”望着一家三口从公交站牌附近的公园里奔奔跳跳出来,三张脸上洋溢着幸福岁月造成的欢乐神情,张浩叹口气,“不过,也许在短暂的幸福后面也是辛辛苦苦工作也入不敷出的生活光景。”

小吃街上,烤鱼烤肉散发着一股孜然味的椒香。好久没吃烤肉了,但是理智告诉他目前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只好使劲鼓起鼻翼嗅了嗅,吞咽了一口涎水。


回到家,张浩还在想烤肉独特香味。那是一种带着原始柴火的独特味道,由于源自人类最初在烧焦的树林里捡拾到的纯天然烤肉,即使居住在如此现代化的城市里,人们都对其趋之若鹜。

本来张浩矮胖的身体就是靠吃肉才长起来的。不管什么肉,只要摆在面前,他都无法拒绝,如今连烤肉都不敢吃了,只能说明他的境况非常寒酸了。

“今天路过天桥街的时候,又看见‘烤一回’烤肉摊了,就是上次咱俩吃的那家,因为我多看了几眼老板娘你还有点酸呢。不过那烤肉真香,要是能天天吃到那样的烤肉,我连女人正眼都不会瞧。”张浩还想说下去,却被岳梅的双眼点射过来的光芒给镇住了。

看见岳梅眼神里带着火辣辣的嗔怪,张浩连忙笑嘻嘻地开始哄她。从谈恋爱的时候他就会哄女人,到现在他的技能终于炉火纯青了,所以三言两语就把岳梅逗得直笑。

“如何天天能吃到烤肉?”张浩临睡前飞快地在百度栏里打出这几个字。

“有问题找度娘”这句话还真不是吹出来的。他在百度上一搜,千奇百怪的答案都争先恐后跳出来了,但是张浩只记住一句话“想天天吃烤肉,唯一的办法就是卖烤肉。”

起初,他觉得发布这条消息的人真是胡扯,这谁不知道呢。可转眼一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像想吃原生菜就自己去种一样。张浩在派出所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是收入依旧不高。撤退吧?可没有更好的去处。好歹也算一份收入吧。要是成天没事干,张浩觉得自己不会疯,会不会抑郁就不好说了。如今有了工作,至少心情能快乐点。再说了,照顾这些守护城市的正人君子,他乐得如此。

睡觉前,张浩打开手机,看着百度上给自己的建议愣神。真开个烤肉摊?可我好歹也是大学生,做这个不好,太掉价。可又一想,城市又不是大杂院,谁家半夜放个屁邻家都知道?在城市里,大家都是寂寞的独行侠,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其他人就像行走的风景。你也不必自作多情,一般情况下,绝对没有“风景”愿意和你搭讪。


第二天,张浩特意早开饭十分钟,看看这股城市守护者的反应,谁知这些人也有家有口,上班是警察,下班就是普通人。一听说早开饭十分钟,大家心里早乐开了花,因为这意味着张浩给他们提前下班了。其实,张浩并不是体恤这些劳累的群体,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去天桥。

几片鱼放在烤架上,只听呲呲啦啦一阵响,就迫不及待地空气中弥漫一股孜然的椒香,看着普普通通的肉在烤肉师傅的手里翻腾着,就像看着一位武术大师拿着刀枪挥舞一样,张浩的眼睛都看直了,心里不由得赞叹:厉害啊。

从一片鱼的上架,抹油,撒调料,张浩一边吃一边看一边记。看着眼前十块钱的烤肉,他失笑地想:没想到我这辈子要以烤肉为生。连着几天,张浩都来这个烤肉摊,他之所以选择这里,因为第一眼看到矮胖的烤肉师傅小李就觉得投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小李的烤肉不仅对他的口味,而且是天桥上最有名气的一家。

小李还有一个地方令他欣赏:每天烤肉限量,卖完就收摊。那些来得晚的没有口服,在惋惜之余越发垂涎他的烤肉,这就更加坚定了下次早来的决心。

张浩知道,烤肉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

“师傅,你烤的肉真好吃,”张浩边吃边赞叹。

小李什么也没说,继续忙活。烤肉对于他来说,就像精雕细刻一件艺术品,只要顾客满意他就像喝了蜜一样一直甜到骨子里。张浩吃完十块钱的烤肉,铁盘里又多了两串。

“这是最后两串,没法卖,你看着处理了。”说话的时候小李已经开始收拾摊子了。洗碟擦盘的脆亮声响,成了火热的烤肉场面最后的交响。

张浩默默吃完烤肉,顺手将自己的盘子放进满是洗洁精泡沫的热水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才若有所思地离开烤肉摊。

就像自己给自己出的一场考试,张浩限自己一个月里学会烤肉。在他看来,烤肉和拿起锄头到地里除草一样简单,只要用点心还不是三两天的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学习烤肉太容易了,夹住一泡尿就学会了像”随后的一个月,张浩天天光顾小李的烤肉摊,回去后自己试着烤。可也奇了怪了,同样的肉,小李烤的又嫩又香,他烤的又柴又硬,简直把肉都给糟蹋了。

“我为什么烤的肉又柴又硬呢?”

听张浩问,小李问他看过戏没有,张浩说没有正经看过。小李说唱戏的那一嗓子简直惊天动地,可你知道他们每天早早起床,练上三五年甚至十来八年才会有那样的效果。

人是非常聪明的动物,有时候你不要等待回答,有时候不是回答就是回答。此时的张浩笑了笑,也可以说他已经做了回答。只要笑笑就是回答。此时此刻,张浩就笑了笑。有些道理张浩知道,但是时间不等人啊。自己的私房钱都快搭完了,要不想办法,自己失业这件事马上就会露馅。他虽然长相不怎么出众,但是对老婆是一万个“好”都形容不过来,因此他一想到老婆也许回崩溃,他就觉得六神无主,仿佛自己的心脏哒哒哒地要跳出来一样。

也是,有时候,家里有个人给点压力,一个男人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潜力被激发出来。张浩常常想,自己最好的老师不是父母,也不是语文数学老师,而是老婆。不是说“严师出高徒”嘛!老婆就是世界上最严格的老师啊,你说,一只母老虎当老师,哪个学生不怕?

在老婆这个严师的督促下,张浩每天都回家对着烤架烤炉,戴上口罩手套,撒着孜然辣粉……牛肉羊肉鱼肉在他手里变换着颜色,变化着口味,变化着花样……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又一个月开头了。在新月的第一天,张浩加入到烤肉摊的大军。就像打仗一样,他刻意避开最强的对手,选择在天桥最北边练摊儿。摊位取名“火一把”。

城市里有个好处,那就是陌生。对于陌生的烤肉摊人们天生有种好奇,所以三三两两来吃的人也有,只不过不怎么多罢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火一把”依旧没有火起来。

“老板,两串烤鱼,三把烤肉……”一位美女带几个人来吃,吃完后大加赞赏,张浩看到这位请客的美女,不由得一冷,就连烤肉的手都开始哆嗦。他刚准备开口说话,美女瞪他一眼,硬是把这句话瞪了回去。

一个月内,美女天天儿来。每天都带着不同的朋友,每天都会大声夸耀“火一把”烤肉摊的味道儿有多牛。有时候,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他们都大声说“下次再去吃‘火一把’,我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烤肉,那老板不开几家连锁店真是亏了。”

也怪,自从美女来的时候起,烤肉摊的生意越来越火……

日子照旧,一晃一年过去了。尽管那位美女再也没来过,但是“火一把”真火了。张浩自己坚持在天桥上主烤一个小时,因为他已经来了家烤肉店。可就这一个小时,那些吃货趋之若鹜,唯恐吃不到地道的“火一把”。

“要是没有老婆在艰难的时候助阵,我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如今已经当了老板的张浩对那位美女(也就是自己的老婆)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尽管开店了,但是张浩自己却赚不到钱,钱哪儿去了,都跑去找他老婆去了。有一天,一位大叔硬是要用现金付账,张浩几乎用哀求的腔调说:

“我的好大叔,求你刷微信或者支付宝啊。这样,钱就打到老婆手机上了。你用现金,我没法交账啊。”他顿了顿,“要不,下次一起开?”

“行啊,呵呵,不过我想问问你是不是‘有病’?”大叔从一脸的胡茬中挤出几丝意味深长的诡笑。

“你才有病!”张浩笑着说。

“还说没病,一看就是妻管炎!”胡子大叔哈哈大笑……顺便提一句,大叔竟然成了常客,因为他和张浩同“病”相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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